三月一日。
春衫薄,柳色濃,煙雨愁,燕雙飛。
李樂煙在書房裡待了一整日,只覺得腰酸頭暈,她掀開鏤空的葡萄纏枝紋香爐蓋,伸手撥了撥裡頭的香灰,又湊到唇邊,“呼”地吹開。
抬頭時,骨顏已經倒好了一杯裊娜熱氣的清茶。
“公主,你每日都要花費那麼多時辰看這些,眼睛痛不痛?”
骨顏湊到她身邊,抱著膝蓋坐下,蹭了蹭公主的胳膊,小聲道:“陛下今日又送了一整匣的珠寶,據說是海運供奉的,從八千裡外的小國而來,那珠寶顏色如血,裡頭還有金色的流光,奴婢從未見過。再過不久就是春祭,公主正好可以戴上。”
李樂煙含笑道:“今年的春祭不用大辦,未必需要我出席。”
骨顏不肯放棄,又道:“公主可以看看那些珠寶,有簪有釵有流蘇,您看喜歡哪個,明日我替您梳新的髮髻,戴上一定好瞧極了。”
快一個月來,李樂錫致力於搜羅各地的奇珍異寶,時不時送過來。李樂煙連看都沒看,直接吩咐收進庫房裡。
今日骨顏也許得了什麼命令,才這麼鍥而不捨地跟她說這些。
李樂煙看向骨顏。
骨顏露出一個苦笑。
“陛下親自找了你?”
骨顏灰溜溜地垂下頭,低聲道:“是的公主。”
月余不敢和她多說一句話的人,到底是忍不住了。
李樂煙嘆了口氣,看著外面慢慢昏暗起來的天色,“去極安殿看看吧。”
隨著春色盎然,上至君主皇族,下到文武百官,都換上了淺色的青衣,氣象便瞬間生機勃勃起來。
暮色四合,最後一抹金色揉進一池湖水中,微微泛起波瀾。又穿過曲折的長廊,最終駐足於御書房。
袁相之已經進去通報,出來時領人進去,深深低著頭,嘴角卻已經彎起。
長公主終於來了。
這麼多天,兩個人不知鬧了什麼矛盾,表面上親親和和,實際上各自擰巴。
每日這個時辰陛下都把自己關在御書房中,誰也不留。雖然看似收斂起了脾氣,袁相之心裡卻總是惴惴不安。
內殿中寂靜無聲。
沒有陛下的命令,袁相之不敢進去,李樂煙便獨身走進去,她長長的睫毛顫動,一顆心忽然高高懸起。
窗外有棵很高的梨樹,枝葉已經泛起淺淺的綠,有風吹過,發出淅淅索索的聲響。
李樂錫正正站在內殿中央,面向門口,早已等待多時,看見皇姐時,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他肉眼可見地清瘦了許多,走過來自然而然牽住李樂煙的手,她如削蔥根的手指冰涼,他便攏進自己的袖中,幾近親昵。
“多日未見,皇姐,陪朕用晚膳吧。”
李樂煙心中微訝。
按照他的秉性,自己一踏進這個宮殿,必然會被壓在龍床上狠狠玩弄。
但是今日,他罕見地有些反常。
兩人誰也沒有提起之前的事。
大約是見到了皇姐,心情好上很多,李樂錫吃了很多,用完膳後用茶水漱了口,由著李樂煙用濕軟的帕子擦拭雙手,只不時默默地看上她兩眼。
李樂錫還有奏摺沒看完。
現如今不似從前,李樂煙逐漸將大部分政事都交還於他,國事冗雜,他越來越辛勞。
看著御案旁專心批閱的李樂錫,她面色微松,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也許經過金烏一事,她的阿錫真的長大了。
她坐在李樂錫身側不遠處為他整理奏摺,自從他們開始不清不楚的肉體關係后,這樣彼此相依相偎,靜默無言的時候,總是少見的。
李樂錫不知何時抬頭,看向她,緩緩開口,“皇姐,朕決定立后了。”
李樂煙驀地轉頭,毫無防備地撞向他的眼神中。
一種難以形容的酸澀和苦意在心間悄然蔓延,她耳中嗡地一聲,神思雜亂無章。
她本該高興的。
她的確應當高興。
李樂煙捏著硯台的手指尖都在顫抖,她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來,掛上慣常溫和的笑意,問道:“哪家的姑娘?你……”
“朕不知她會不會同意,也許她厭惡皇宮,不願意做皇后。”
李樂錫自顧自說著,彷彿沒有看見她眼中驚慌的神色。
李樂煙自然也有那麼一刻是想,也許他是要立自己為後,可又很快急急否決。
她多次教導他,不可暴露關係,而帝王的名聲是要載入史冊的,他不可能為了這種原則性的事情再次犯險。
他或許真的有了別的立後人選。
李樂煙卻並不如想象中的高興。
“皇姐,你可要幫朕好好勸勸她。”
李樂錫低下頭去,沒有束冠,髮絲柔順地垂在肩頭,襯得面容有幾分冷漠。
李樂煙又笑了笑,“皇后乃東宮之主,如此尊崇,文武百官之女莫敢不從。陛下不必擔心。”
她又說,“能嫁給陛下,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
手中的筆都要被攥折了,李樂錫再三平靜自己的心情,才抬起頭,希冀地看著她。
“婚期定在今年中秋,皇姐你看如何?”
李樂煙不笑了,“陛下,還未告訴我,究竟是哪家姑娘。”
“哎,皇姐。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
他遮遮掩掩,只會讓李樂煙心中的懷疑更深,一邊不可遏制地想是不是他真的打算不管不顧立自己為後,一邊又猜測揣度到底是什麼時候認識了喜歡的姑娘。
也許就是她被關在長逸宮的那兩個月。
他想透了,覺得與親姐姐亂倫,到底不是什麼好事,所以喜歡上了別人。
沒有想象中不知節制地索取,在來的路上,她甚至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極安殿的那次。
他拱在她懷裡撒嬌,又掐著她的腰,按在寬闊龍床綿軟的被子里,紅著眼聲音眷戀,動作卻毫不含糊。
她在極其劇烈的顫動里,渾身濕淋淋的,眼中也滿是潤色。
她拽住李樂錫那天脖子上的掛著的玉麒麟,他頓時把臉湊過來,灼熱又黏糊地氣息噴洒在臉上,落下細細碎碎的吻。
明明長著差不多的臉。
可他那俊美饜足的神色,讓她呼吸幾乎停滯。
而現在,他說他要立后了。
李樂煙走出極安殿的腳步頓在原地,她正好站在那片極美的湖邊,幾盞長明燈下,隱約可見凌凌波光。
回過頭去,但見夜色中,燈火輝煌的宮殿里,安靜又豪華。
她又仰頭望了望天,蒼穹遼闊,星子如豆。
過了幾日,禮部有人過來給長公主量體裁衣,要提前定製春祭的禮服。
可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才知道長公主並不打算出席今年的春祭。
“公主並未見客,只吩咐骨顏姑娘回話,說是今年身體抱恙,不適宜春祭,若是犯了春神忌諱,衝撞神靈,後果不堪設想。”
禮部的女官一字一句照實稟告,不敢抬頭去看帝王的臉色。
往年從未出現過的事情,今年一件件爆發,都是因為金烏來訪。
像一個導火索,把他們原本看似和平的局面打破。
李樂錫氣地臉都黑了,剛想掀了禮部盛放布匹的托盤,皇姐不去,他也不想去。鬧一鬧,也許她就同意去了。
可轉念一想,若是他再與往常那般,那自己想要的改變就更不可能實現了。
半晌,他才冷著臉道:“袁相之,把太醫院的御醫全部叫過去,好好給皇姐診治。”
罷了,今年春祭,只有他自己。
妝台上的一整套首飾,都是李樂錫送來的,殷紅的珠寶中有流動的金色光芒,珍稀又精美。
李樂煙伸手拿起一串配飾,是掛在腰上的,還串了一些品相極好的玉珠。
她愛不釋手地把玩著。
“公主,前幾日,林大人已經被他弟弟救下來了,具體安置在什麼地方,我們的人還沒能查清楚。”
許久都不用給公主偷偷熬避子葯,骨柳心裡高興,不自覺多說了些,“只是林大人還是太固執了,被從荒郊野嶺找到時,身上已經衣不蔽體,手中卻緊緊抱著一副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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