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渺第一次見到聞予穆發這麼大的脾氣。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病床旁的陪床上,渾身酸痛,被邵櫟凡折騰得不輕。
病床上,那個始作俑者掛著水半靠在床頭,臉色潮紅,眼瞼處都帶了點暈紅。
“刀口沾水引起的感染。”聞予穆站在兩張床的中間,面對著床上的邵櫟凡,話語里是遮掩不住的怒意,“邵櫟凡,你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嗎?”
邵櫟凡垂眸,淡淡道:“我很清楚。”
“發著高燒劇烈運動,你就這麼想死?”余渺躺在後邊,看見聞予穆垂在兩側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下一秒就要呼向邵櫟凡一樣,還在微微顫抖。
有意思,她還是第一次見聞予穆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還是對邵櫟凡。
“你他媽想死當初怎麼沒燒死在你家那個琴房裡?”聞予穆那拳最終還是沒打在邵櫟凡身上,而是狠狠落在了他的耳側。聞予穆彎下腰,壓低了聲音繼續,“你這條命是小穆給的,你這樣糟蹋自己對得起她嗎?”
邵櫟凡冷笑,“我他媽倒是想死,我他媽倒是希望死的不是你那個寶貝妹妹。”他的語氣卻是與話語不相襯的平靜。
他因為頭疼而劇烈地喘息,手用力揪著被子,輸液管里回了血。
聞予穆還想說什麼,卻良久沒有出聲,雙手緊緊攥拳,指甲嵌進手心的軟肉里。
他們一個躺在床上,一個站在床前,沒有對視,無聲地對峙著。
“對不起。”不知過了多久,邵櫟凡喘著粗氣,沙啞著聲音,一字一頓地道了歉。
邵櫟凡讓步了。天下紅雨鐵樹開花,余渺瞪大了眼睛,大為驚奇。
聯繫前面二人的對話,他們之間的關係與過往比她想象中還要複雜。
聞予穆心心念念的妹妹,竟然是因為邵櫟凡而死的嗎?
沒想到邵櫟凡這種人也會有負罪感。
但明明是這樣,聞予穆為什麼要這樣忍讓邵櫟凡?他難道絲毫不曾恨過他嗎?
她看見聞予穆的手愈發劇烈地顫抖著,連帶著整個人都在抖。忽的,他蹲下,撈出水盆中的毛巾,擰的力氣極大,要把毛巾擰斷或是擦破自己手的架勢。
最終,他又把擰乾的毛巾丟入了水盆,瀝干到合適的水分,站起來,扔給了邵櫟凡。
聞予穆的手心一片通紅,像是會沁出血來。
余渺於是伸出手,握住了他那隻狼狽的手。
聞予穆像是觸了電一樣下意識想要掙開她的手,掙扎未果,猛地回首,與她對視。
余渺沖他一笑。
“哥哥。”她輕聲細語,“我在這裡。”
故意在聽完他們的對話后喊出這個稱呼,她真夠卑劣的。
聞予穆的眼睫顫動,下一瞬挪開了視線,卻握緊了她的手。
她渾身酸痛,借著他的手下了床,從後面抱住了他。
算作安慰。
“我想出去吃飯,扶我過去,好不好?”
聞予穆低垂的視線落在了她的雙腿上,從落地后便不受控地打顫,站都站不穩。
邵櫟凡沉默地注視著他們倆。
身子一輕,聞予穆默默蹲下,抬著她的膝窩,背起了她。
余渺於是把頭靠在了男人寬闊的背上,看向邵櫟凡。
他冷冷地看著聞予穆與她的親密,卻奇怪地未置一言。
“小蕩婦。”他無聲地啟唇,對她比口型。
余渺擰過頭去,故作心虛或說氣惱的模樣,在邵櫟凡看不見的地方卻沒忍住笑了。
在邵櫟凡眼皮子底下跟人偷情他還無能為力的感覺,實在是有趣極了。
聞予穆一直把她背到了醫院門口的餛飩店裡。
一路上數不清的形形色色的路人向他們側目,聞予穆卻有些渾噩,出乎余渺預料地沒去在意,只是沉默地背著她往前走。
給她點了餐,聞予穆自己沒有點,只是坐在余渺對面,視線的焦點模糊。
“渺渺。”他輕聲開口,“聽我講講跟邵櫟凡的故事吧,好嗎?”
余渺真是巴不得知道,這個問題實在是困惑了她許多年,她從未見過像他們倆這麼奇怪的關係。
她含著熱氣騰騰的餛飩,點點頭,眼裡含著迫切而期待的光亮。
聞予穆和邵櫟凡是鄰居。
他們兩家關係不錯,他的父母喜歡抱著他在花園玩,也就總會聽到隔壁的琴聲。
邵櫟凡他們家的琴房建在花園裡,單獨的一個小木屋,隔音做得很好,但作為鄰居的聞予穆家不介意,他們也就將門窗打開,讓合奏的樂曲傾瀉。
他三歲的時候,妹妹穆予聞誕生了。
父母歡喜得不得了,一兒一女,衣食無憂,他們的愛情與婚姻就此完滿了。
月盈則虧。
聞予穆七歲那年,父親飛機失事,去世了。
他看著母親一日比一日衰敗,像一朵脫離了土壤,註定要凋謝了的花。
她到最後已經不再有能力照顧他和尚且年幼的妹妹,只是每日又哭又笑地喚著父親的名字。
註定沒有迴音的呼喚著。
他八歲生日那年,父母結婚紀念日那天,母親吊死在了他們的卧室里。
聞予穆一閉眼就能回想起那個場景,妹妹當時在看電視,他坐在一旁寫作業,陪著她。阿姨做好了飯,喊了幾聲母親都沒得到迴音。
他於是放下筆,去了主卧,打開門。
母親的雙腳懸在空中,他梗著脖子抬頭,母親的面色可怖,可卻是帶著笑的,不曾有掙扎的痕迹。
他呆立在了原地,一直盯著那張青紫的臉。
那張臉的後面就是她和父親的結婚照,兩人依偎在一起,笑得甜蜜。
穆予聞喊了他好幾聲,沒得到回應,蹬蹬蹬跑來。
他聽見腳步聲才反應過來,重重甩上門,滑落在地上。
“不用喊媽媽了。”聞予穆看著面前滿臉懵懂的妹妹,笑了一下,“她不會來吃飯了。”
“不會了。”
聞予穆獲得了一大筆遺產。
父母的積蓄,父親的賠償金,政府的補貼。
邵櫟凡坐在他旁邊陪他清點這些,手上拿著本《經濟學原理》,信誓旦旦:
“這些錢至少夠你跟你妹用到成年了。”
邵櫟凡自信滿滿,聞予穆卻焦灼難安。
穆予聞那年才四歲,懵懵懂懂,根本弄不懂這一切,甚至記不清父親的面容。
她坐在邵櫟凡旁邊纏著他陪她玩,不依不饒的。邵櫟凡就轉頭去給她讀晦澀難懂的經濟學原理,把她念困了就清凈了。
“他這人從小就怕麻煩。”
聞予穆說到這還笑了下,看向余渺。
余渺抿抿唇,不知道該說什麼,嘆口氣,埋頭吃餛飩。
他很快又繼續。
聞予穆和邵櫟凡同歲,他們是鄰居、同學還有發小。
幾乎是必然的,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錯,一起上下學,一起打球,一起在小區里瘋玩。
後來邵櫟凡的父母分居了,他再也沒聽見過合奏的琴聲。
那時候的邵櫟凡也還是個小孩,在聞予穆發現他身上的傷口的時候,他咬死了只說是自己摔的。
聞予穆的父母都過世之後,邵櫟凡時常來他家陪他。
他沒有什麼親屬,祖父母都很早過世了,父母去世后簡直是孑然一身活在這個世上。
幸好還有一個妹妹。
居委會曾經找上門來要接他們去孤兒院,最後是邵櫟凡打發走了,也不知是幹了什麼,總之那些人再也沒來過。
這樣安穩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他十二歲那年。
邵櫟凡沒有像往常那樣過來,熊熊大火在他家的後院燃燒,觸目驚心的火光映在了窗戶上。
聞予穆想都沒想就拉著穆予聞去了邵櫟凡家。
他看見了在外面形容癲狂的邵櫟凡的父親,大笑的模樣與他的母親何其相似,他僵在了原地,像是陷入了一片實質化為泥潭的噩夢裡。
穆予聞一邊喊著邵櫟凡的名字,一邊毫不猶豫地衝進去了。
他養出了一個怎樣嬌蠻任性而又善良單純的小女孩啊。
聞予穆聽見了木頭燒得咯吱作響的聲音,近在咫尺,他卻只是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在看到妹妹衝進去的那一刻,第一反應是,這樣也好,少了個累贅。
日復一日的坐吃山空蠶食著他的理智,他焦慮著所有費用,整日整日地害怕銀行卡里的數字消失,他們無處謀生。
聞予穆在那一刻驚詫於自己內心深藏的卑劣,幾乎是嚇到了自己的,他醒過神,匆忙打了火警和急救電話。
他將一生為自己一時的卑劣贖罪。
重度燒傷,聞予穆一晚上接到了不記得多少張病危通知書,一開始醫生還在計較他沒有成年不能簽字,到了最後雙方也都麻木了。
他從醫生的眼中看到了無奈的憐憫。
第二天一早,她被轉去了ICU,聞予穆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喘息片刻。
但穆予聞最後還是走了,突如其來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而被她救出來的邵櫟凡活了下來。
他簽了死亡證明,去了火葬場,跟著工作人員走流程。
處理好一切后,他去了病房看邵櫟凡。
背部大面積燒傷,但燒傷的程度不深。
他知道了穆予聞的死訊,掙扎著拽過聞予穆的手,狠狠扇了自己幾巴掌。
聞予穆低垂著頭,不動彈。
邵櫟凡最後累了,喘息著,“該死的人是我。對不起。”
不,聞予穆想,該死的人是他。
是他這個卑劣的不稱職的哥哥和朋友。
他既沒有及時攔住穆予聞,放任她毫無保護措施地進去,在那之後又沒有勇氣進去救出自己的朋友和妹妹。
他將一輩子背負著這些罪孽感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