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霽山在車內連抽了四根煙。
車廂里被苦澀煙草灌得滿滿當當,尼古丁成了鋒利無比的刀片,在他受損的喉嚨里肆無忌憚地刮出一道道鮮血淋漓。
大雨依然滂沱,前玻璃與車頂被豆大的雨滴擊打不停,雨水將昏黃路燈糊成一朵被蟲蛀空了花瓣花蕊的黃玫瑰,糜爛了一地。
熊霽山其實非常不喜歡雨夜,下雨總是會讓他想起太多過往。
刀片在他身上割下一片片肉的那一夜在下雨,與瑪蕾發生關係的第一夜在下雨,他趕回隱於邊境深山裡的寨子時也在下雨。
但那場雨下得太晚了,火焰已經吞下了大半座山,只留滿片焦黑狼藉,縷縷白煙里似乎還裹挾著誰悲愴的求救尖叫聲。
就連他刻意接近春月的那一夜,也是下著雨。
第五根煙的煙頭在充當煙灰缸的紙杯里摁滅,熊霽山嘆了口氣,開門下車。
他知道春月家的門鎖密碼,直接按開門鎖進了門。
一進門就見春月與竇任兩人都半躺在沙發上,手裡各持著遊戲機手柄,一紅一藍,姿態慵懶輕鬆。
電視上是穿著廚師服的兩個小人兒,手裡捧著魚或蔬菜,不停在著火冒煙的廚房內來回奔跑。
兩人玩得正上頭,見熊霽山來了也沒打招呼,光顧著與對方嬉笑怒罵。
春月笑嗔:“欸你不要擋我路呀!我得去拿海苔!你趕緊負責煮飯!”
“可你也擋住我啦,你從另一邊繞過去嘛,快快快。”竇任也笑得一臉輕鬆。
饒是他們平日再有默契,在《分手廚房》里也要吵上兩句。
直到一局結束,春月才指著插在switch上的另外兩個手柄,對熊霽山說:“老熊,你也一起玩嘛。”
這遊戲越到後面的關卡,就越需要多人一起玩才能在規定的時間內通關,這也考驗著幾個玩家之間的默契程度。
熊霽山沉著臉,走到電視旁直接把電視給關了,歡快的音樂戛然而止。
“……老熊,你搞什麼?”竇任皺起眉頭問。
春月收起眼裡笑意,睨著頭髮衣服均濕透的男人,問:“你有話要說?”
一句“為什麼你們還笑得出來”哽在喉嚨,熊霽山心裡翻滾著太多的感同身受,郭明亮遭遇喪女之痛,妻子承受不住這一切精神失常,這個家庭早在幾年前就散了。
從某個程度上而言,郭明亮就和當年在暴雨中扒拉著斷垣殘壁的熊霽山沒什麼差別。
可一個僅憑著滿腔恨意一直走到今天的人,卻在大仇得報后選擇了自殺這條路,熊霽山實在無法認同與理解這個結果。
前兩晚春月偷偷潛進郭明亮家的事,事前沒有告訴他和竇任,等到事後才在群里簡單地說了事情經過。
熊霽山才知道,原來那晚去那瞎子家接她之前,還發生了那麼多事。
黑鯨將會用什麼手段對待沒付尾款的委託人,熊霽山大致上是清楚的,而以春月的性格,給出郭明亮那樣的選擇,他也能理解。
但就不能有另外的路可以走了嗎?!
熊霽山沒說出口,但春月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輕笑問道:“你在怪我嗎?”
此言一出,熊霽山皺眉,竇任更是反應極大,整個身子從沙發上彈坐起來:“為什麼要怪你?”
竇任沒得到任何人的回答,不解的視線在春月與熊霽山中間來回遊盪,沒被劉海遮掩住的眉毛逐漸糾纏成死結。
他直接問臉色陰沉的熊霽山:“就因為今天郭明亮自殺的事?”
熊霽山沒搭理竇任,狼眸直直盯著春月看:“不是怪你,只是在想,這件事情是不是本來還能有其他辦法,能處理得更好。”
“例如?”
“我可以幫他們逃去別的國家。”
“你就那麼有把握能躲過黑鯨?”春月呵笑一聲。
“那我可以替他還了那筆尾款。”
春月這才想起,她還沒跟熊霽山說起已經幫郭明亮還過尾款的事,竇任正想插嘴,但被春月抬起手攔住。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明白:“老熊,我不是開慈善機構的,我以前也只是答應過你,任務盡量不波及其他人,郭明亮他選擇了哪一條路,說到底,和我沒什麼關係。”
聽似毫無所謂的口吻輕飄飄,卻成了千噸巨石壓在熊霽山胸口,他呼吸稍急,面色沉得連臉上的刀疤都似乎深了幾分:“春月,難道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你是男菩薩嗎?你手上沒沾著點血嗎?”
竇任站起身,瞪著熊霽山的眼裡難得帶上些許鄙夷:“本來郭明亮不付尾款,下場會比現在凄慘百倍。現在仇敵有人幫他解決,他也能無牽無掛的結束生命,這不是一了百了么……唔!!”
客廳面積不大,從電視到沙發也就兩步距離,竇任被猶如發怒公牛暴衝過來的熊霽山壓回沙發上,嘭一聲極響,連沙發靠背都要凹了進去。
牆壁被撞得落下白灰,竇任的肋骨被熊霽山的膝蓋重重壓住,疼得他快把后槽牙咬碎。
整個虛擬網路世界竇任都可以來去自如,可在現實中的他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在體能方面遠遠比不上牛高馬大的熊霽山,加上兩人重量差的原因,讓他怎麼都推不動騎在他身上的男人。
很快,竇任已經沒辦法考慮疼痛的事,因為脖子氣管也被熊霽山暴起青筋的小臂死死抵著,他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小子,有些話你最好想清楚再說。”
熊霽山也不知道被竇任的哪一句話刺到了自己,掄起拳頭就想往那張好看的小白臉上招呼。
下一秒,他的太陽穴被抵上一塊冰冷無情的金屬,也把他暴怒的拳頭逼停在了竇任鼻樑前五公分處。
“放開他。”
春月舉著帶消聲器的手槍,聲音里的溫度早已降至冰點。
竇任的臉已經一片漲紅,雙手成拳不停捶打熊霽山的旁肋。
但這攻擊對熊霽山來說不痛不癢,直到春月再拿槍管壓了壓他的太陽穴,他才鬆了小臂的勁,緩緩起身。
春月手裡的槍一直對準他,等熊霽山往外退開兩步后,她才壓低槍管,緩緩開口:“熊霽山,我不可能總派到殺壞人的委託,我也會殺好人,或者殺無辜的人。你如果覺得沒辦法接受,那就滾,我重新找一個車手便是。”
心臟彷彿被突然扎進根刺兒用力攪得快要稀巴爛,熊霽山還沒來得及出聲,臉還漲紅的竇任先開口了:“喂,春月!不要隨便說這種話!”
他的喉嚨酸脹生疼,多說一個字都難受,但他心臟疼得更厲害。
為什麼這傢伙能輕易就說出換人?
他們叄人合作了這麼長的時間,難道連一點點感情都沒有嗎?
車手可以重新找,那黑客呢?
是不是哪一天她厭倦了,也把他像垃圾一樣毫無眷戀地丟棄了?!
熊霽山知道自己今晚情緒不對勁,衝動又魯莽,他深喘了幾口氣,說了聲“抱歉”,拔腿就往大門走。
門撞上的聲音巨大,竇任肘撐在膝蓋上,垂著頭沒說話,許久后罵了聲“叼”,起身朝門口走:“我去和他解釋,你早點睡。”
竇任追到樓下已經見不到熊霽山的身影,給他打電話,可對方已關機。
這場雨好大,將整個城市籠罩在起霧的玻璃箱里,一隻只發光蝴蝶撲騰翅膀倉皇失措地往外逃。
熊霽山在雨里開了許久,開上高速,開離城區,直到出了雨水波及到的範圍,他才出了高速。
油箱亮起紅燈,熊霽山嘆了口氣,開進高速口旁邊的加油站。
確實是衝動了,竇任這小子其實沒什麼大毛病,業務能力在線,就是彼此一些叄觀並沒有那麼契合,但熊霽山又不是非要跟竇任成為多好的朋友。
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和春月也是。
今晚熊霽山還沒吃飯,冷靜下來才聽見肚子打鼓的聲音。
車加完油后,他進了便利店隨手拿了兩個飯盒交給店員去加熱,等待的時候,他拿出手機開機。
信息接二連叄跳出,熊霽山點開微信,看見春月的聊天欄被刷到下方,竇任的頭像則亮著數字紅點。
心臟上還插著的那根刺兒毫無徵兆地又生生攪了一圈,連帶著右胸那一整片都燒得滾燙。
“先生,你的飯盒好了。”店員喚了他一聲。
熊霽山接過熱騰騰的飯盒,走到窗邊的小桌邊,一手拿著一次性竹筷用嘴咬開,一手點開竇任的信息。
「媽的你誤會了!」
「春月幫郭明亮付了尾款,整整450萬,一分錢沒少!」
「而且她留給郭明亮的,不是毒藥,他媽的就是一普通砂糖包!!!」
「操!!」
「她給郭明亮留了條生路,是郭明亮自己又選擇了死路!」
「你媽的熊霽山你給我道歉!給春月道歉!」
後面還有許多信息,感嘆號越來越多,熊霽山沒怎麼看,拉回去只盯著「生路」、「死路」兩個詞,盯得眼眶發燙。
許久他熄了手機,拿起飯盒連扒了幾口飯,飯已經涼了。
他嚼得緩慢,暗罵了許多句“操”。
————作者的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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