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桶!一群飯桶!!”
七旬老人的咆哮聲渾濁沙啞,像是本來就老舊的拉風箱還破了洞。
歐陽游一揮手,把桌上的文房四寶全推落地,價值七位數的清朝福壽硯在紅木地板上骨碌滾了幾圈才倒下,墨水四濺。
“這麼大的一個活人,就算死了也能找到屍,更何況他都沒死!找了快四個月,還找不到他,你們不是飯桶是什麼!”
他猛地抓起書桌上另一個硯台,直接朝面前的手下丟過去。
到底是沒力氣,硯台堪堪掉落在手下的腳邊。
一個個黑衣人站得筆直,手背在身後,低垂著頭靜靜挨著主子罵。
反正老人家的身體不行了,罵人也罵得有氣無力的。
果然,歐陽游再罵了幾句,就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旁邊的男看護急忙跑上前替他拍背掃胸。
歐陽游才發這麼一會兒脾氣,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的人事物模糊不清。Уáоɡūоsℎū.ⅭоⓂ()
“歐陽老先生,您得控制一下情緒,心臟會受不住的。”男看護在旁邊細聲勸道。
“我心臟……心臟疼……”老人用力抓著自己胸口,冷汗一顆顆從額頭冒出。
聞言,看護趕緊掏出救心丸塞進老人舌底。
黑衣下屬們面面相覷,很識相地一個接一個默默退出了歐陽游的書房。
免得老頭兒看見他們又要發脾氣,氣過頭了隨時一命嗚呼。
歐陽家佔地面積廣闊,庭院景色別緻,有小橋流水楊柳亭。
書房在院子的東南角,微涼的夜風拂過,葉子落到湖面上,底下的錦鯉以為是魚食,密密麻麻涌過來爭著嘬,發現判斷失誤,又咕嚕一聲潛進暗沉沉的湖水裡。
一行人走到各自站崗的位置,確定隔牆無耳,才開始在對講機里窸窸窣窣討論主子的身體情況。
“我真沒想過老頭兒能熬到這會,明明一月份的時候醫生都說他的情況很不樂觀了。”一人說。
“是啊,阿瑞斯沒被處理掉,他就這麼硬生生熬過了四個月,是得有多恨吶?”另一人道。
“要我說,歐陽少爺這些年做的那些事豬狗不如,讓人弄死是遲早的事,要不是有老頭兒替他擦屁股,早死個幾十一百次了。”
歐陽游老來得子,把這個獨子從小就寵得無法無天,官二富二玩的那些黃賭毒都算小的,歐陽少爺還有怪癖,喜歡養“寵物”,尤其是和他爹一樣,鐘意養“魚”。
少爺的別墅挖了幾層的地下室,除了“寵物”牢籠和玩具房,還裝了個叄米水族缸。
別人送來的女孩,他就讓對方套上魚尾巴潛在水裡裝美人魚,更不時會招呼朋友來“賞魚”。
這些年在那口缸也不知淹死了多少個女孩。
把人玩兒死了就要他們這群人來處理屍首,他們一般把人綁石頭丟江里湖裡,或者當垃圾直接埋了。
偶爾也有屍體被發現的情況,雖然老頭兒好些年前就退下來了,可權力還在,給兒子擦擦屁股跟打死蒼蠅那麼簡單。
“也不排除是老頭兒的對家搞的事……這媽逼老頭兒為了替他兒子報仇,把我們多少兄弟推出去送死?最主要的是安家費給得還少!我聽說上次高速公路那事,有人家裡至今還沒收到錢。”
今晚被罵的人裡頭有幾個參與了高速公路停車區的現場清理,至今想起那現場就反胃。
好好的人被炸得支離破碎,收集了一卡車的斷手斷腳根本分不出誰是誰的。
“對方就算壞了一隻手,那也是世界第一,要取我們的命易如反掌吧……”
又一陣涼風吹來,正說話的男人冷得打了個顫,抱著雙臂搓揉取暖,疑惑道:“奇怪了,都五月了,怎麼這天還這麼冷?”
看護把服了葯緩過勁的歐陽游送回卧室,伺候他洗漱后將他放上床。
這時候的老人已經睜不太開眼睛,看護搖了搖頭,無奈嘆了一聲,確認房間溫度濕度都合適,才熄燈離開了房間。
歐陽游在半夢半醒之間還念叨著兒子的名字。
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到底是誰買兇殺了兒子。
他想,自己就算死了,也要化身厲鬼去取那人性命,還有那將他兒子割喉放血的殺手阿瑞斯……
可歐陽游不知道,他日思夜想要殺的那個人,此時此刻正躺在他下方。
近在咫尺。
屏息藏身在床下的石白瑛聽著他念叨,抬起左手。
裝了消聲器的手槍循著聲音,對準了躺在上方風燭殘年的老頭。
Bye Bye.
他扯起嘴角,無聲笑笑。
*
石白瑛還能記得自己和親生母親分別的時候也是說了聲“拜拜”,幾近無聲的,比秒針走動的聲音還要安靜。
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兩天兩夜沒吃飯也沒喝水,嗓子完全啞掉了。
他的母親是華人,而他是母親被人輪姦後生下的孩子。
他其實不太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了,可能是因為,母親平日總稱他“惡魔”。
記憶里還有一段母親掐著他的脖子,叫他“下地獄”的畫面。
石白瑛不太確定,那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他希望是夢。
母親後來帶著他嫁給一個開中餐廳的華裔男人,繼父平時是個看上去憨厚老實,但喝醉酒後就會動手動腳,把他和母親當沙包拳打腳踢。
石白瑛沒少挨打,最嚴重的那次他被酒瓶砸得暈了過去。
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身上躺著人,沉甸甸的。
是他的母親,把她攬在了懷裡,一動不動,任他如何叫喚都沒有任何反應。
一大一小兩人都躺在血泊中,石白瑛身上沒有傷口,所以血都是從母親身上流出來的。
母親那些年身材胖了許多,很沉,很沉,他掙扎了許久才從她身下爬了出來。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從地獄爬出來、滿身是血的魔鬼。
母親背上有許許多多的刀口,客廳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
血腳印從客廳一直延續到浴室,浴室門口掉了把菜刀,他走進去,看見矮胖的繼父赤身裸體,臉朝下地倒在了浴缸里,半個身子還在耷拉在浴缸外。
像塊逐漸融化的黃油。
浴缸水龍頭嘩啦啦往下流水,浴缸已經裝滿了,水早就沒過了繼父的腦袋,染了血色,淅淅瀝瀝往外淌。
石白瑛在血水中站了一會,走過去,瞥了眼沒了呼吸的男人。
他把水龍頭關了,退出浴室時把門緊緊關了起來。
他回到客廳,一個人在沙發上坐了一會。
接著,他又一次躺回去母親的身邊,拉著母親已經有些僵硬的手臂蓋在自己身上,閉上眼睡了過去。
石白瑛睡了兩天,警察才破門而入,那時候母親的屍體已經開始長蟲,烏蠅亂飛。
他覺得遺憾,他本來想這樣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警方說,母親死於繼父的刀下,而酒醉的繼父還走進浴室準備洗澡,結果腳滑摔了一跤,額頭撞到牆,摔進水裡后慢慢溺斃。
有兒童心理醫生來問他當時為什麼沒有從媽媽的懷裡離開,這樣才可以報警,也可以跟鄰居求救。
石白瑛記得自己的回答是,因為媽媽以前沒有抱過我,我很喜歡這個感覺。
……
篤!
子彈穿過床板和軟墊,一擊正中歐陽游的後腦勺。
確認上方的人沒了生命體征,石白瑛從床底下側滾而出。
老人死不瞑目,偌大的房間里彷彿有他的靈魂在上空遊盪。
雖是復仇,但石白瑛今晚大發善心,食指和中指輕摁住老人發皺的眼皮,替他掩上最後一扇門。
這次他是暗殺,如幽靈一般來,如幽靈一般去。
被打穿一個洞的右手還在物理康復階段,完全恢復原來的樣子是不可能了,不過他的左手也能用槍,就是需要時間慢慢習慣,把慣用手改成左手。
他已經把大宅結構和保鏢巡邏路線都摸得熟透,按撤離路線很快離開了這鬼地方。
他提前把一輛小轎車停在附近的立體停車場里,可當他到了那,竟發現他的車被人偷了,停車位空空如也!
石白瑛忍不住對偷車賊破口大罵,平時一向只有他偷別人車的份,這下倒好,報應到自己頭上了。
正準備去偷輛車繼續跑,這時,一陣轟油門聲驀地響起,轟隆隆如雷鳴由遠至近。
一輛重機從車位中不快不慢地駛出,停在離他不遠處,車燈對著他,騎在機車上的人逆在光里,雙腿穩穩釘在地上。
對方把一團東西拋到空中,石白瑛眯了眯眼看清,伸手接住。
是個全罩式頭盔。
他掂了掂頭盔,邊戴上邊往機車方向走,沉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春月把頭盔鏡片撥上去,露出一雙黝黑明眸,故作神秘道:“你猜。”
機車是適合春月身高的車型,石白瑛長腿一跨便輕鬆坐到她身後。
他一點都不客氣,直接攬住她的腰,低頭,用頭盔碰了碰她的,彷彿在親吻她的後腦勺。
“我不猜,懶得猜。”
她能出現在這裡,對他而言就已經足夠了,不需要理由了。
石白瑛閉上眼,像只終於有了棲身之地的無腳鳥,收起了他日夜飛翔的翅膀。
他迷戀身前人身上的溫度,聲音沙啞:“你要帶我去哪裡?”
春月放下風鏡,轟了下油門,聲音清脆:“這麼晚了,找個地方過夜吧?”
石白瑛輕輕笑了一聲:“行啊,乖乖。”
————作者的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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