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直到晚飯後才停歇下來。
佟永望抵不過德彪西可憐巴巴的嗷嗚聲,趁著雨停,帶它出去遛兩圈。
下過雨的關係,體感溫度降了不少,佟永望拉高大衣領子,口中呼出的氣暖和濕潤,德彪西不怕冷,迎著風走在前頭。
等紅燈過馬路時,佟永望抬起頭。
今天下雨,應該見不到月亮吧。
一人一狗從公園回到公寓已經是一個小時后的事了,一聽到德彪西突然哼哧哼哧地歡快呼氣,佟永望很快就知道誰來了。
那人的煙草味也飄到鼻前,佟永望無奈苦笑:“你怎麼又來了?”
曾博馳站在大門下方階梯處,一手插兜,一手舉著一大袋東西,沉甸甸的,晃了晃,有叮鈴噹啷聲的玻璃碰撞聲。
他也無奈苦笑:“來找你喝酒。”
曾博馳出院的當天就已經來找過佟永望,直截了當問他,到底知不知道春月在做什麼職業。
那時候的佟永望也露出和現在一樣的苦笑,說,曾sir,上次我也說過,我知道的其實真不比你多多少。
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啪!
啤酒罐打開的聲音讓德彪西耳朵一抖,好奇地湊近想聞聞這奇怪的味道,讓曾博馳揚揚手驅趕:“去去去,你不能喝的。”
兩人關係彷彿已經好到可以稱兄道弟,第一次進佟永望家裡的曾博馳毫不客氣,直接盤腿坐在地上,把開好的啤酒罐放到佟永望面前的茶几上。
佟永望用雙手摸到啤酒罐,右手手指在鐵皮罐口摸索。
這麼一會功夫,曾博馳已經灌了半罐啤酒落肚,見佟永望還在摸索,揶揄道:“佟先生該不會是第一次喝啤酒吧?”
不怪曾博馳會這麼想,在他看來,佟永望這種肯定是煙酒不沾、還帶點潔癖的類型。
跟他是迥然不同的類型。
……嘖,那傢伙還挺不挑食,胃口真好。
佟永望朝他方向淡淡瞥了一眼:“別把我當純情小孩好嗎,說不定我酒量比你還好。”
說完,斯斯文文地喝了幾口啤酒。
曾博馳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男人。
有些失禮,但他真有衝動想在佟永望面前揮揮手,看他是不是真的失明。
佟永望模樣不像失明人士,很大原因是因為他的眼睛沒有出現外斜萎縮等情況,除了有時和對話人的視線對不上焦,其他方面目前來看,和正常人並沒啥太大差別。
曾博馳問:“佟先生,介意我問問失明的原因嗎?”
“曾sir功課沒做足?我以為你一早知道了呢。”
“嗐,這涉及你隱私嘛……”
佟永望也沒想刁難他,言簡意賅地回答:“車禍導致。”
“哦。”
曾博馳沒追問細節,反而換了個話題,“你和她是怎麼認識的啊?”
“幾年前她來我工作的盲人按摩店做理療按摩。”到底是太久沒喝啤酒了,佟永望打了個嗝。
“嗯,「微光」對吧?其實你有小說家這份職業,為什麼還要去當按摩師呢?”
佟永望呵笑,毫不客氣地拆台:“這不是涉及我隱私嗎?曾sir查得還挺仔細。”
“職業病,職業病,別在意哈。”
曾博馳拎起啤酒罐,前傾了身子伸長臂,朝佟永望手裡的啤酒罐輕輕碰了一下。
佟永望肩膀微顫一下,他沒有預料到曾博馳會來這麼一招。
真是敗給這男人的厚臉皮了。
他嘆了口氣,緩聲道:“失明后我需要重新適應這個世界……”
別說生活里的每一樣小事,連未失明之前日對夜對的那台電腦都可以成為壓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
等他學會盲文,再習慣了盲文鍵盤和讀屏應用軟體,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
腦袋空空如也,存在過他腦海里的那些畫面,彷彿一起葬送在那場車禍中。
他有一段時間陷在泥沼動彈不得,覺得自己什麼都沒辦法做了,每天都躲在家裡不想外出。
書櫃里的書都讓他撕了個粉碎,他躺在碎紙堆里,心想,廢人一個,不如死了算了。
後來,他在後天失明互助群里認識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地有類似遭遇的失明人士,有些人的心理也和他一樣出現了或多或少的問題,有些人則是在努力學習慢慢融入這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有過來人說,得先踏出第一步,找到自己力所能及能做的事,先證明自己不是廢人,之後就容易多了。
“所以我就去學了按摩,朋友介紹我進「微光」,說是正經的店,沒那些亂七八糟的,後來就認識她了……嗯,就這樣。”
和春月認識的經過佟永望用一句話簡單帶過,喝起啤酒,掩飾自己有些波動的情緒。
他本來只打算在「微光」打發消磨時間,遇上那人之後,倒是不捨得離開了。
只聽曾博馳一聲低笑后說道,“佟先生真不擅長撒謊啊。”
雙頰燙了燙,佟永望不辯解,問:“那你呢,是怎麼認識她的?”
曾博馳已經開了第二罐啤酒,雙手后撐在地,仰望著天花板:“我啊……我們是在麻辣燙店認識的。”
關於這一段“奇遇記”,曾博馳一直緊緊壓在心裡最深處沒跟人提起過,今晚他就當自己“喝醉了”,既然是喝醉,就要對誰說些傾訴心裡話。
麻辣燙店角落的小桌子,貼滿小廣告的樓道,被人淋紅油的美甲店,調換位置的兩碗麻辣燙,悶熱廚房裡切得淌出汁水的冰西瓜,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店招牌,踮起腳才能吻住他的她,還有她背上好似蝴蝶紛飛的疤痕……
“你知道她身上的那些疤痕,到底是怎麼來的嗎?”曾博馳突然發起提問。
一顆心臟好似浸在啤酒里,浮浮沉沉,苦澀酸楚,佟永望捏扁空了的啤酒罐,搖搖頭:“我也想知道是如何來的。”
曾博馳替他再開一罐啤酒,還是放到他面前,自嘲地笑了一聲:“你說奇怪不奇怪,知道得越多,對她產生的興趣就越大,這時候才想要忘掉她,已經太晚了。”
她就像一片無聲的沼澤,邊上開滿紅似火的艷麗花朵,引著人去採摘,可花還沒碰到,人已經陷進沼澤了,越是掙扎,陷得就越深。
佟永望深有體會。
她人如其名,就像夜空里的月亮,抬頭時會發現月亮一直跟著自己,暗自歡喜時又發現,還有好多人都在抬頭看它。
每個人都能站在月光中,但月亮卻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呵……”曾博馳突然笑了一聲,他想起上次那個荒謬的想法。
“怎麼了?”
“佟永望,你有懷疑過她的身份嗎?”
“我——”佟永望噤聲,只要不是個傻子,都知道要替春月保守手槍的秘密。
“老美電影看多了,我懷疑過她是不是特工、間諜,有一次還懷疑她是不是‘神奇女俠’之類的。”
曾博馳喝了口啤酒,這時想起什麼,“哦抱歉,你沒看過《神奇女俠》吧?那是你失明后才有的電影……”
“我聽過。”
佟永望指指自己耳朵,“先聽原聲版,再聽配音版本,最後找影評來聽,大致上畫面就完整了。”
曾博馳睜大眼,真想給他鼓鼓掌。
“但是曾sir,我覺得她更像另一個角色。”
佟永望摸出手機,喚出siri搜索了一個名字,再繼續說:“她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她。”
siri搜索成功,已經開始自動語音播報那則知識:“黑寡婦,blabsp;widow,是美國漫威……”
曾博馳一開始以為佟永望指的是春月長得像那美國女演員,正想說不像,突然意識到什麼,瞳孔驟震。
“……你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這都是我的想象而已,你就當我喝醉了吧。”
佟永望笑了笑,把手機熄屏。
兩人沉默許久,半晌,佟永望側過臉,對著落地窗的方向,輕聲問:“曾sir,今晚月亮沒出來吧?”
曾博馳也望了出去。
下雨的關係,今晚的天空紅得不祥,像一片長滿赤潮藻的海,無月,無星。
“嗯,今晚沒……”
話剛出口,本來一直卧在一旁的德彪西咻地站起身,邊“嗷嗷”小聲叫喚,邊甩著尾巴走到佟永望身邊拱了拱他的腳。
叮咚——
乾淨悅耳的門鈴聲響起。
佟永望摸了摸手錶上的鋼珠,有些疑惑:“這個鐘點誰會來?”
正想起身,有人竟比他更快。
曾博馳起身時有些著急,撞得矮几上的啤酒罐移了位。
佟永望家上次失竊后換了個電子貓眼,屏幕更大,更清晰,他隔著老遠都能看清屏幕里的那人兒。
幾乎是用跑的來到了門旁,曾博馳扯開門鎖,在對方眼睛還未睜至最大的時候,伸出雙臂牢牢把她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