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鯨魚(NPH) - 150金寅

熊霽山今晚沒怎麼抽煙,隨身兩條喉糖都快吃完了,糖紙被揉成一顆顆銀球丟在儲物格里。
殯儀館周邊人煙稀少,已是凌晨兩叄點,整個村子安靜得像一本被蓋上的書。
倒是未熄火的汽車引擎聲低鳴,惹得守在殯儀館門口的大塊頭頻頻投來視線。
男人身型跟頭黑熊似的,站在昏黃廊燈下,影子黑濃,一直惡狠狠睇著他。
牙齒嚼碎最後一顆喉糖時,熊霽山等來春月走出大門,隔著老遠都能看見她手裡捧著個白瓷骨灰瓮。
只不過她剛走了兩步,就被那大塊頭伸手攔住了。
熊霽山驀地皺眉,推門下車。
“月月、月月,你要走了嗎?”
身高一米九的大塊頭就是金寅,金先生的養子。
金寅長得還挺周正,濃眉,單眼皮,頭髮亂糟糟的跟鳥窩一樣,皮膚有些黑。
只不過,都二十叄四的人了,言行舉止還像個十歲出頭的小娃娃,這時金寅攤開一雙長臂,磚牆一樣擋在春月面前,語氣好哀怨:“你好久沒來了,還有還有,這次你還沒跟我玩捉迷藏……”
春月攬著骨灰瓮,一改以往對金寅訕皮訕臉的賴皮模樣,認真地看向他那雙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
片刻后,她輕聲道:“金寅,這段時間你要好好聽你乾爹的話,不要再惹他生氣了,知道嗎?”
兩道濃眉中間皺起一個小疙瘩,金寅像個小孩微撅著嘴,給自己辯解道:“我現在很乖了,沒常跑去水庫抓魚,也沒整天爬樹掏鳥窩,乾爹叫我做事,我都有認真做的。哦對了,現在有的時候亥姐姐會帶著我幹活,叔叔阿姨他們都誇我化妝化得很不錯!”
他像個想得到大人稱讚的小孩一樣,眼裡搖晃著染上微黃的光斑。
就像一顆小小的、等誰來種上紅玫瑰的小星球。
春月被他逗笑,踮起腳,伸手揉了把金寅的發頂:“哦,那真要誇誇你呀。”
金寅自動彎下背,遷就著春月的身高,嘟囔道:“而且我已經好久沒跟村裡的小孩吵架打架了,他們笑我傻大個,拿石頭丟我,我也沒有理他們,月月,我很聽話的……”
春月皺眉:“他們還在欺負你?你沒跟金亥說這事?”
金寅輕搖頭:“亥姐姐知道的話,會把他們抓起來關狗籠子里餓上好幾天的,這樣會給乾爹帶來麻煩。”
春月想起金亥那張永遠陰沉沉的臉,什麼都不用干,光站在那,臉上那塊青色大胎疤就可以把那些熊孩兒嚇得瀨尿。
男人乖順低著頭,繼續說:“阿寅傻,所以他們不喜歡和我玩捉迷藏,但沒關係,有月月陪我玩就行了。月月你下次什麼時候再來啊?我之前跟乾爹說要去城裡找你,但乾爹拿金棒子敲我頭,說我不害臊……”
春月咯咯笑出聲,挑起眉角問他:“為什麼說你不害臊?你跟乾爹說你要來找我幹嘛?”
金寅臉烘的燒燙,但因為皮膚黑光線暗,倒教人看不出來:“我、我我……”
“春月,時候不早,我們要離開了。”
熊霽山從陰影里走到燈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剛才他站在旁邊聽了一會,聽出了大塊頭智力方面有些問題,但也聽出他對春月毫不掩飾的好感。
“好。”
春月應了熊霽山一聲,回頭踮起腳尖又拍拍金寅的頭:“阿寅乖乖聽乾爹和姐姐的話,下回我跟金亥講一聲,讓她帶你來城裡,我帶你們去吃好吃的,給金寅買新衣服新玩具,好不好?”
金寅斜瞪著熊霽山,微眯的眼睛像鋒利刀子,還想再同春月講多兩句話,這時從館內傳來乾爹叫喚,“金寅,進來幫忙!”
沒轍,他只好點了點頭:“那月月你一定要跟姐姐說,只要姐姐同意了,乾爹也會同意的……”
“嗯,你快進去吧,我走啦。”春月揚揚手說拜拜,跟著熊霽山朝車子方向走。
走出幾步后,熊霽山回過頭,那大塊頭還站在原地,跟塊望夫石似的。
他之前聽說過金先生的大名,但今晚還是第一次來到這。
熊霽山接過春月遞來的骨灰瓮,打開車尾箱,放進一早準備好的密封箱里,再用毛巾填滿白瓷瓮與箱子中間的空隙。
這偏僻小村落的路不大好走,砂石坑窪都挺多,別還沒回到羊城骨灰就灑一車尾箱,到那時他還得找吸塵器給吸起來。
春月坐進副駕駛位,冰涼的冷氣讓她忍不住大嘆一聲:“哇,舒服到爆炸!”
熊霽山回到車內,長臂往後拎起一紅色塑料袋,放到春月懷裡:“快吃吧。”
袋口敞開,裡面裝一罐已經退了冰的可樂,還有一個嘉頓蛋糕,檸檬味的。
熊霽山鬆手剎踩油門,解釋道:“剛才加油站的小賣部沒什麼東西賣,將就一下,先填填肚子。”
“沒事啊,有可樂就行了。”春月把皮鞋襪子都脫了,西褲褲腿有些長,蓋住了踩在椅墊上的白皙腳背。
車子開出一小段,熊霽山抬眸,目光一沉,對春月說:“他還在門口站著。”
啪一聲打開可樂,春月回頭看一眼:“哎,這傢伙也是頭倔驢。”
熊霽山終於問出口:“他是誰?”
“金先生其中一個養子,叫金寅。”春月插上吸管,咕嚕連吸了幾口可樂,打了個嗝:“你能看出來吧,他智力不太行,也就和四五年級的小學生差不多。”
“嗯,看出來了。”
“也是個可憐人,別的爹娘棄嬰,好歹丟去福利院和醫院門口,可他啊直接被丟到了殯儀館門口。”
春月把可樂放進杯托里,拆了檸檬蛋糕的塑料包裝,邊咬著小蛋糕,邊聲音囫圇道:“金先生說,那時候金寅凍得渾身發紫,眼睛都閉起來了,沒呼吸聲,胸口也沒有起伏,可能因為這樣,他父母以為他死了,就直接丟到殯儀館來。本來金先生也想著直接把金寅推爐里燒了完事,可剛把他放進紙棺材里,他就突然喘了口大氣,哇一聲哭了出來——”
她笑了笑:“老頭子覺得這小子命夠硬,死而復生有點意思,就把他留了下來,一開始金寅身子弱,老頭子就變法子給他調理,後來營養跟上了,腦袋瓜卻跟不上……”
又是一次在深夜裡開車,熊霽山這次卻沒覺得路途孤單。
他安靜聽著春月說話,她今晚好像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講著金先生、金寅、金亥,甚至還有林亞婆的故事。
直到她講話講到聲音有些啞,熊霽山才提醒她:“你休息一下,別說話了,嗓子都啞了。”
車子已經離開了村子,走在窄長的縣道上,路中央的路燈間距好遠才能見著一顆,卻是發霉橙子一般的顏色。
春月咬住吸管,斂了笑,腦袋斜斜倚在車門上,扭過臉去看窗外,黑壓壓的一片,看不清虛實。
熊霽山看出她累了,正準備划拉手機,看看等會要在哪個小縣城裡下榻一晚,突然聽見她問,“老熊,你參加過誰的葬禮嗎?”
手指頓了頓,熊霽山想起外公外婆,想起瑪蕾,想起未來得及起名的娃娃,想起老卧底。
外公外婆的葬禮他沒機會參加,瑪蕾和娃娃是他親手葬的,老卧底……
老卧底的屍體被隨意埋在森林裡,那裡還躺著許多具屍體,有些早已化成白骨,坑挖了填,填了挖,都是無名的人。
熊霽山在梭溫和瑪蕾死了之後,孤身一人拿著鏟子進了林子,一個坑一個坑挖過去。
老卧底的屍體還未完全白骨化,熊霽山只能找到他軀幹部分,重新找了塊地葬了他。
沒立墓碑,熊霽山就坐在墓地前,拆一包新煙。
點燃一根,放在墓前空燒,等燒到盡頭,再點另外一根。
周而復始。
“嗯,算是參加過。”
“在葬禮上都要哭嗎?”
她這個問題有些奇怪,熊霽山想了想,答:“不一定,要看跟死者的關係如何,和死者越親密,會越傷心吧。”
“哦——”
熊霽山用餘光睇她,很自然就看到她從黑色褲管下露出來的圓潤腳趾頭,圓滾滾的,指甲沒有塗顏色。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喉嚨:“你問這個幹嘛?”
“唔,可能過段時間需要參加一場。”
熊霽山皺眉:“誰的葬禮?”
“金先生的,胰腺癌中晚期,放棄治療,希望安樂死。”
春月聳聳肩:“我就怕我在葬禮上哭不出來,顯得我好無情。”
她一口氣把剩下的碳酸飲料全喝完:“嗝!”
把易拉罐放下時,她突然又問:“老熊,如果是我的葬禮,你會哭嗎?”
“你不會死。”熊霽山的回答雖不對題,但語氣斬釘截鐵。
“如果,我說的是如果,萬一哪一天輪到我被人殺了呢?”
熊霽山嘴裡又強調一次:“你不會死。”
但心裡想的卻是,會的,我會為你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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