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你提那小子就是告訴你,他是你保下的人,他若不攔著你讓你犯了錯,那他就滾到大街上當叫花子去要飯。至於那個引誘你的賤駑,居心險惡,亂棍打死都不為過!”
一瞬間辛驚雨想要挺起身子骨,沖荊父據理力爭,乳爹沒有引誘她,她是自願的,東陽縣哪條律法說可以隨便打殺家僕?還有燕林,不能把他趕出去。可荊父太過震怒,她的嘴張了又張,最終只吐出這樣的話:“父親息怒,女兒不是有意的,荊父要罰就罰我吧!”
柳夫人氣急生笑,指著地上的驚雨說:“你是主子,誰敢罰你?你既然聽我的,那就把那不知羞恥的駑才打四十板子,拶五十下,逐出府去,連同那些小猴子一同攆出去。”
“父親!”
“側夫人好大的火氣,看把雨娘怕的。”一道溫潤的聲音隨著被打開的門和著陽光射進來,聲音的主人扶起跪地的驚雨,用手輕柔地拭去她的淚,說道:“柳夫人說得不錯,雨娘是主子,而且長大了,動不動就罰跪損主子威信。阿雨跟大父說說,又調什麼皮了?”
來人正是辛檀的繼室,元千戶之弟元正夫,他為人寬和,深得人心,聽見自己的侍從報告西院的動靜,便匆匆趕來。
辛驚雨梗著脖子咬唇不答話,元主夫把目光轉到柳夫人上,柳夫人欠身說道:“下人不聽話,不值一提的小事勞主夫擔心了。”
元主夫正色道:“跟辛府長女有關的事就不是小事。嫵春,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講一遍。”
嫵春打量著幾位主子的臉色,鎮靜地一一道來。
元主夫若有所思,無奈道:“這事說大不大,不過是娘子大了有心思了,算不得什麼事;可說小也不小,傳出去恐對雨娘的聲名有損,這樣吧,罰就不必了。讓馮公把他領走,那些個孩子看他自己的意思,留下就做個家廝,不留帶走就是。”
驚雨慌了,微搖著元主夫的胳膊,元主夫會意,微微一笑,道:“燕林不跟他走,好了,此事了了,勿要再提此事。”
辛驚雨知道主夫話的分量,他做的決斷除非辛檀本人,其餘人無從忤逆,何況仆婢內眷均由元主夫管理,辛檀基本不過問,他的決定就是唯一且絕對的。
辛驚雨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把仆童都趕了出去,誰都不讓進,自己縮在被子里抱膝,把頭深深埋進去。
她最不敢見的人就是燕林,害他骨肉分離的人是她,倘若她不生那些綺念,不去和乳爹廝混,甚至如果她能再爭取一下呢?她怕燕林哭,怕他質問自己為什麼不肯負責任,為什麼不替乳爹辯駁。她對哺玉更是負疚,是她害了他,他本可以在府里安穩度日的,因為她他的未來不知漂蕩去哪裡。她感到無比脆弱。
門外傳來不真切的喧鬧聲,夾雜著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叫嚷聲。她的心像被一雙冰冷的鐵手揉捏,她從一片昏天黑地的聲音里準確清晰地識別出燕林的哭喊聲:
“爹!你犯了什麼錯,夫人為什麼要趕你走!?爹,你說話呀,爹,我去向夫人求情!爹,我不讓你走,滾!你們幾個雜種,爹走了你們還留在這幹什麼?!爹,你別走,爹,兒子去找娘子,您那麼疼愛娘子,娘子捨不得您的,對,我去求娘子。”
辛娘子從床上跳下,腳卻像被黏在地板上一步也邁不開。“咣咣咣”急切又粗重的拍門聲輸進辛驚雨的耳膜,伴隨著燕林凄厲的哀求聲“娘子,娘子,我是燕林,娘子去求求夫人吧,我爹犯了什麼錯要離開我嗚嗚嗚,娘子,娘子你在裡面嗎?!”
辛驚雨感到大腦缺血,她蹲下緩衝,大朵大朵的淚滴從她腮邊劃過;門外沉星硬是把燕林扒下來,勸道:“娘子身體不適,燕哥兒你這樣只會讓娘子更難受,玉爹犯了錯,但主子好心並未責罰,予他銀兩出府了,這還是娘子向夫人們求的恩典。”
驚雨漸漸聽不到門外的吵鬧了,回憶像煙花般接二來叄在辛驚雨腦子裡炸開,一會兒是燕林的哭喊,一會兒是乳爹嫵媚的臉龐,一會兒又是燕林纏在乳爹懷裡撒嬌,一會兒是乳爹給她講故事……辛驚雨眼前一黑仰倒在地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夜裡了。沉星擔憂地注視著她,手裡還端著她最喜歡的瘦肉粥。
她沒胃口,怎奈腹中空空,便勉強吃了兩口。她赤著腳走向門口,沉星在身後舉著披褂追。辛驚雨定了定神,推開門,感到一陣涼意襲來遍布周身。
俗話說七月流火,轉眼間暑氣流散,今天已經是立秋了。石階冰涼如水,月光向院子里灑下銀輝,照壁上花影婆娑,晚風送來清涼的香氣。一個背影單薄的男孩抱膝仰頭看著夜空。
“燕林——”驚雨輕聲喚他。
男孩慢慢回頭,他的黑瞳被月光洗滌過,亮得驚人。可那眼神卻顯得茫然而悲傷。
“娘子,我沒有家了。”男孩喃喃道,如船歌小調般空靈迷濛又像是對晚風自言自語。
辛驚雨偏轉過頭去忍住眼淚,向前邁步和他並肩坐在石階上,把男孩的頭倚靠自己肩膀上,努力使自己聲音顯得成熟而穩定:“我是你的家人,燕兒,你還有我。”
怕他不相信般,辛驚雨讓他埋在自己懷裡,好痛快地哭一場。與此同時她也忍不住了,低下頭用額頭蹭著他的后發,鹹鹹的水珠子悄無聲息地潤進男孩鴉黑的頭髮里。
胸口已然有濕意,並不斷擴散,懷裡的男孩微不可查地顫抖,只是小聲的抽噎聲暴露了他。他哭得那麼安靜,像他的悲傷一樣不能也不能夠打擾任何人。
辛驚雨把燕林哄去睡覺,疲憊地關上門。沉星猶豫了一下,度著女孩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道:“夫人讓仆轉告娘子,說和家主商量過,轉過年來開春送娘子去劉舉人辦的家塾去,浮葉、鳶月娘子喜歡就讓她們跟著去,不願意她們就護送娘子到門口,上下學接送娘子。”
辛驚雨心不在焉,胡亂點點頭向床上走去,只聽沉星又道:“玉叔臨走前,讓我把這個包袱轉交給娘子。”
她猛地回頭從沉星手裡奪過來包袱解開系帶攤看,只見裡面零零碎碎幾件東西:他替她求的長命鎖,她玩過的陀螺和撥浪鼓,他親手納的虎頭鞋、虎頭帽,綉著纏枝蓮和鯉魚紋的圍涎、肚兜,總之全是她小時候穿用過的東西。
驚雨側躺在床上,懷抱著織錦包袱,心事重重地睡去,眼角掛著很淺的淚痕。很久以後她回憶這段往事,發現她生命里有些東西就是在這個時候永遠地消逝了。
「1」荊父:
女子生育,男子提供精子,取“精”的同音字“荊”來指稱,因為“拙荊”在古代漢語里指自己的妻子,那麼“拙父”也沒什麼不好吧?
作者想說:如果有人想看,應該會寫哺玉的番外,離府之事還是有一些水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