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憑熤心下複雜,一陣吶吶,艱難問道:“……舅舅是否已有人選?”
柳夫人點頭道:“是世代襲爵的梁衣冠梁家的小兒子,兩人八字相合,又比阿雨年少,甚為般配。梁家說了只要定了親,就把阿雨送去鸞城的書院念書,那種大地方、那種書院若沒有梁家的財力和勢力,我們家別說去了,是想都不敢想。阿雨若是受了那裡的教育、結交朝里的女姊,舉人基本就是穩得的。”
元憑熤顫聲道:“那……阿雨呢?她也願意嗎?”
柳夫人見這小子還不醒悟,便清了清嗓子道:“她現在的意思不要緊,可若放棄了這個天大的機會,以後後悔都沒地方哭。我知道你關心阿雨,翻窗去看她,孤女寡男共處一室,我這個當爹的能不注意到嗎?可你若真把她放在心上,就應該明白對女子來說,沒有什麼比她的前途和事業更重要的,正夫的位子是留給能對她仕途有幫助的男子,而非選自己心儀的對象。”
原來舅舅都知道,元憑熤苦笑,可蠢自己還以為瞞過了所有人。柳夫人執起少男的手,懇切道:“算舅舅求你,你跟阿雨之間舅舅就當不知情,舅舅會親自為你尋一門好親事嫁去當正夫,做側室的苦舅舅不願讓你吃,你舅媽再給你貼上嫁妝。乖孩子好嗎?”
元憑熤深深閉上了眼,把所有的淚水憋回肚子里,大喘了好幾口氣,睜眼環視柳夫人內室的邊邊角角,像是在找尋什麼他永遠無法觸碰到的痕迹似的,最後把目光落到滿臉哀愁的男人上,幾不可聞地點點頭。
“阿熤,是我阿雨!開門啊!元憑熤!你快開門好不好?阿熤!”任辛驚雨如何“咣咣”地砸著元府大門,門內無一人回應。
她砸累了,順著門滑坐在地上,獃獃地看著太陽逐漸滑落,帶走了最後一點光明。華燈初上,這才從門內走出一個小廝,辛驚雨忙起身道:“求你讓我去見見你家小郎,我有很重要的話對他說。”
小廝低頭道:“主子說了在娘子考完試之前不要再來找他,他不會見娘子的。”
辛驚雨咬住下唇,元府的大門和燈籠變得朦朧模糊,她抹去眼淚,翻身上馬,深深凝望,直到元府大門緩緩合上,才策馬遠去。
她原本以為等待她的將是一頓暴風驟雨,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西院開除了她辛驚雨的喜怒哀樂,和平常無異。也對,辛驚雨自嘲道,她對她們無足輕重,她的喜歡不重要,只要按照她們想讓她去做的做,其他的都不重要。
辛驚雨回到善因軒,望著攤在桌上的經書出神,唯一能扭轉自己命運的機會正在於此。之後她便能見到元憑熤,然後去求娘也好,帶他私奔也好,總之目前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通過秀才考試。
辛驚雨沒日沒夜地看書複習,在竹榻上睡不過兩個時辰就驚醒,起床繼續複習。燕林和阿悸都勸她不動,只好按時為她送飯,再揪心地收回基本只動了幾筷子的飯菜。
邁出考場之後,辛驚雨只覺卸了渾身力氣,頭暈目眩,腳步軟綿無力,縱是如此,她堅持騎馬疾行至元府。
元府的門果真大敞著,從裡面卻傳來響徹雲天的哭聲。辛驚雨恍如夢寐,跌跌撞撞地闖了進去。
只見庭院里一眾女男圍住一具白布哭天搶地,辛驚雨慢慢走近,哆嗦著揪起白布一角掀開,一張青白浮腫的少男臉。
是元憑熤嗎?他從未如此沒有活力,他的臉頰和嘴唇一直都是紅潤可愛的,他大笑好看,嗔怒好看,害羞好看,吃癟好看,似這般面無表情,他一定不喜歡自己這樣。
辛驚雨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伸出手去欲觸碰那熟悉又陌生的臉,倏地被叫住:“辛娘子!”
辛驚雨懵懵地轉頭,只見齊弦滿臉儘是淚,沉重道:“元小郎給辛娘子留了封信,請辛娘子跟齊弦過去。”
辛驚雨如夢初醒,跟在齊弦後面去到元憑熤的房間,她從未到過元府元憑熤的房間,可她就是知道,因為這裡的每一處陳設、每一絲浮動的氣味都親切地向她致意,惹起她落淚的衝動。
齊弦從梳妝櫃里取出一個淡黃色的信封遞給辛驚雨。是他最喜歡的薔薇花香氣,辛驚雨湊近信封深深地將香氣印入肺中,拆開逐字逐字讀來:
“阿雨親啟:
展信如面,見字如晤。第一次給你寫信,我想了很多種開頭的方法,好像都沒有辦法完全表達我的心意。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我不想留遺憾。
你,考完試了吧?你從小跟我較量這麼久,怎麼可能不聰明呢?只要你認真準備去考,沒有什麼考不成的。我對此確信無疑。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會因為你的婚事,放棄考試的機會。
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實早有預感,甚至早在你找我表白那天,我就知道我們不會像話本子那樣圓滿。果然,柳夫人替你找了一門親事代替我。甚至你的新郎我還見過一次,想想覺得命運弄人。
還記得我們讀的《章生傳》嗎?我希望章生應該狠狠報復崔贏,要毀了崔贏的婚禮,讓她餘生都活在章生死去的痛苦中。那時我不懂章生,亦不懂崔贏。章生恨崔贏,卻也實實在在愛過她,更重要的是,他愛自己勝過愛崔贏,所以他放過了崔贏也放過了自己。崔贏亦是,她知道已經無法挽回了便乾脆放手。
我不是章生,我比他恨你。因為除你、除我外,我無人可恨。辛驚雨,我並不是為你死的,是我太懦弱,無法眼睜睜看著你迎他人拜堂。你知道嗎?等待的每一天都像有鈍刀子割我的肉,阿雨,我真的好煎熬,我忍受不了了。可是血濺叄尺真的好難看,阿雨,那個時候你一定會嫌棄我的,我要你一直記得我漂亮的樣子。
阿雨,我不後悔,無論是遇見你,把我自己交給你,還是離開你。你究竟是會永遠痛苦,還是很快就忘了我,說實話我不知道,不過比你早離開,我也不用知道了。我就按我的心意來好了,阿雨,一直到我的頭七,你都會在我的靈堂為我守靈痛哭,之後我的魂魄離開,你去過你嶄新的人生,不要再記起我。
來日方長,望卿珍重,順頌冬安
阿熤謹拜”
辛驚雨讀完已是泣不成聲,她把信紙揉進胸前,哽咽道:“元憑熤你以為你是誰?我告訴你我現在就能忘了你……”話未畢,少女身子一軟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