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顧茴沒有再感受到這種無力感,對方強大如斯。甚至有那麼一刻,她懷疑,她真的能用幻困住這樣一個人,她真的能尋到那一線機會。顧畫握劍微微瑞息,不過一瞬,她就壓下一切,重新評估著整個局勢,評估著局勢中對手的狀態。
一線。她要找到那一線,或者逼出那一線。
生死都在那一線。
顧茴神識強大,可不過略一試探,她就見識到對方神識潔瀚如如海。顧茴腦中一遍遍拼湊著父神母神與對方關係的那幅拼圖,始終差了一塊。就是差一塊,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南方帝君看顧茴,似乎不願意再等,他挑了挑眉:你還是太年輕!既你不捨得動手,孤為你動手!說著顧茴身後六人就已進入帝君的戰場,六人齊心合力迎戰,可不過片刻,就已完全落入劣勢。每一個人都被鋪天蓋地的殺氣裹挾,片刻疏忽,就足以送命。
顧茴不待思索,持劍再次上前,如果說上一次她是處處要人命,這次她就是招招與眼前人拚命。她敏感試探利用帝君態度中的詭異之處,雖不明白這種詭異到底因何而起,但敵強我弱,唯有放開手一試。既然他不想置她於死地,顧茴就完全放開了打,打得越來越凶,一度甚至試探性把命門裸在對方擊殺範圍內,可南方帝君居然生生避開。
他不想我死。至少此時,他不想我死。可我,只想他死。此外,再無他想。
顧茴凝聚元丹之力,做出要爆丹拚命的架勢,不管不顧,直取帝君命門。元丹力量不斷凝聚攀升,除了顧茴自身知道,自己留有後手,在其他任何人看來神女這是打瘋了,這是直接壓上全副底牌要跟帝君同歸於盡了!帝君死不死,神女這一記凝聚到頂,都是必然要死的了。
誰也沒想到,這種關頭,帝君竟然直接以神識按住對方攀升的力量。見機,顧茴更是頂著對方按住的神識繼續往上沖,帝君只得越發收斂自己的威壓,否則只是放出就足以碾碎年輕神祇的元丹,故而顧茴釋放的威力直接撞上了帝君撤掉防護的神識。
一直處於絕對上峰的南方帝君部分神識受損,可他護住的這個人還在不管不顧繼續凝聚元丹之力,這是非要跟他兩敗俱傷!
生死面前,這倔脾氣怎麼跟紫蘇一模一樣!娘倆,居然沒有一個會服軟!
眼看對方元丹之力就要衝到頂峰,一旦到那個地步顧茴是想收都收不回了,帝君再也按捺不住,神識陡然大放,死死按住手下這個要拚命的女孩,喊出了那句:
“夠了,孤,乃你父!”
九天之上都回蕩著南方帝君這句從丹田深處吼出的四個字,“孤,乃你父”。
東方帝君那幅絕頂名貴的畫到底裂開了,他甚至都顧不得心疼這幅名畫,轉頭問身邊人:誰?誰是誰爹?”
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問:他們聽到了什麼……
南方殿前,帝君終於被逼退一截,顧茴從高空跌落。
顧茴本就沒打算真的爆裂元丹,她精細控制著她拚命的分寸,可聞言她的血脈先於她的意志做出了反應,她精細的控制登時崩盤,猛然收了凝聚的元丹之力,巨大反衝之下,瞬間跌落,巫山六人上前要扶接應他們的神女。
跌落的神女卻被突然出現的人接住。
是陸湛。
六人甚至顧不上去想本該在神女墓中的幽王殿下何以會出現在這裡,他們第一時間看向神女,看到神女的眸子是從未有過的靜謐和茫然。
神一言出,血脈感應就被激活。
此時她體內的血脈還在回應前方那人釋放的感應。顧茴拚命抑制她體內涌動的血,可沒有用,它們就是在回應!她一向黑白分明的眸子,開始攀爬上細密的血絲,這是她拚命抑制血脈反應的反噬。
陸湛從身後摟住她,別開她擦緊的手,天天,不可以。血脈乃自然反應,這樣對抗下去,不可以。他一遍遍在她耳邊輕喊天天,不可以。
巫山六人都已慌了神,他們看到神女的眼睛如同世間最晶瑩的琉璃,卻布滿了越來越多的紅色裂紋。如同前世輪迴中,他們都已感受到神女元丹不穩,六人單膝跪下,以巫山靈力喚著神女。可神女好似被困隔在一個他們觸不到的空間,聽不到他們。
陸湛的手終於掰開了顧茴的手,五指相交,他能感覺到她使勁收緊的力量。陸湛在她耳邊輕聲道:“天天,放開它們。它們不重要,看向我,我才重要。”他抬手撫過她柔軟的發,讓她看向他。
溫暖撫過頭頂,好像曾經父神那最後一縷神識。他甚至無法成相,他在燧木境中,在神域,等待了萬年,不過能夠輕輕撫過她的發。他無奈嘆息,“還是不想修鍊啊?”,他說,“我的天天,吃了這樣多的苦。”
顧茴布滿血痕的眼睛看向了陸湛,然後,慢慢看清了陸湛。
她終於鬆開了禁錮的血脈,一滴血從她的眼角滑落。
噗,一口血噴出。顧茴全身的血液再次在她體內流淌,回應著前方的血脈呼喚。
她一下子明白了幻相中母親看過來的笑容后藏著的哀傷,一下子明白了母親的怨恨,明白了母親所遭受的災殃。
對面的帝君愛憐地看著這個讓他驕傲的女兒,即使這時候,她手中的劍都握得緊緊的。這就是他和紫蘇的女兒,擁有最純凈高貴的血脈,是他們最完美的繼承人。只要斷情,她就該是四海八荒的統治者。站在那最高最高的地方,接受人仙妖魔鬼魅的拜服。
帝君當然看不到他身後的白姬哎碎了牙根:她的瑤瑤死了,原來他早已有了更滿意的女兒!他任由他的女兒殺了他們的女兒!
天地逼人未免太甚,這天道,不公!
白姬從來厭惡自己的半妖形態,此時徹底化形成妖,放出鋒利爪牙,騰身而起,直取帝君后心!
可惜還沒靠近,就已再次跌落在地,這次她連最後的命都保不住了。白姬要死了,她聽到那個她為之孕育過女兒、她服侍了近萬年的男人,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句:還沒死呢,差點忘了。
白姬笑出了淚,淚順著她臉頰流下,近萬年了,她連放聲大笑都不敢。因為這樣的笑,不像那人,所以她從來都是笑得或天真好奇或溫婉清淡。
此時她笑得猙獰,但痛快,她要死了。可惜,帝君再了不起,還是不明白,柔弱如她這樣一個女人,也可以讓帝君這樣的強者痛不可遏。
白姬笑得絕望,笑得狂放,她終於能說出她的秘密:帝君大人,您費盡苦心為神女大招魂,可您怎麼就沒發現,神女大的魂瓶,早已被我加了荊棘草!我是真的沒想到,神女好乃是神,身體竟弱到連荊棘草都熬不過去,就死了……哈哈她就死了!您說,好不好笑啊!”
看著這個一向尊貴從容的神祇一下子變了臉色,那張俊逸至極的臉一下子扭曲了,白姬覺得痛快極了。
她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半妖,她不敢忤逆他,她甚至不敢放縱地笑,帝君說不喜歡的事情,她就絕不敢做。帝君說不能去的地方,她一步不會踏入,帝君說不讓她見的人,她就一眼都不敢讓對方看到。
可她到底也是個人呢。她是個人,就會嫉妒,就會怨恨。憑什麼她心心念念想要的東西,想要的人,另一個女人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更可氣的是那個女人還可以公然棄若敝屣!
那年九天盛宴,是她唯一一次見到巫山神女。那位神女一看就是嬌生慣養出來的,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所以她才能什麼都不想要。那時候整個九天都知道帝君為她白姬暫了頭,寵她愛她。即使對方是個神女,她也不想弱了氣勢,她甚至露出了帝君對她寵愛的明證,她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想讓對面這個人知道帝君心悅自己這個半妖。
可你們猜那位神女對她說了什麼?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恨毒了神女!
神女對她說:“他,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還有機會,離開他,尋一個良人,過你的安生日子。說完這話,神女再沒多看她一眼,就走了。
白姬恨極了!那時候白姬雖是半妖,但因為長得夠美,從來都是心高氣傲。還未上九天的時候,多得是地位比她高貴的女子,但沒她美,沒她媚,只能對她恨得咬牙切齒,故作大方。她想過無數種那位神女對自己的態度,可從沒想到居然是這種——這是善意嗎?白姬噁心這種善意!這代表對方壓根沒把她當做對手,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裡。她所有的榮寵在那一刻都跟笑話一樣,而她回頭依然要時時刻刻揣摩研學那人模樣!
她沒有感覺到什麼善意,她只感覺到一個神族女子對她徹底的不以為意!她厭恨神女超過任何人,並且這種恨意隨著時間發酵越來越濃,可她偏偏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說,還要變成那人的樣子,藏起自己不要被那人看到!
憑什麼呢?只是出身不同,那人就可以雲淡風輕地善良,她就活得如此艱難甚至——難看。
她是只渺小卑弱的半妖,高高在上的神女看不見她的威脅,而同樣高高在上的帝君更是從來不會懷疑她敢做出任何事。可她真的想讓那位神女死啊,死了,至少她就不會這麼痛苦了。神女的魂瓶一直收在帝君禁地,就在帝君母親的魂燈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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