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湛的內府,無邊無際,卻籠罩在一片陰鬱之下,鮮少生機,除了此次神火所傷,很多地方都有舊日被火灼燒過的痕迹。
隨著神女踏入,燒焦的土地慢慢恢復。陸湛內府無限深廣,可以容納顧茴無比強大磅礴的神識。顧茴脫離□□限制,完全利用神識,抬手行雲布雨,猶如舊時在巫山。無邊細雨落下,枯乾的土地和草木吸收著甘霖,土地重新恢復了生機,而草木開始抽芽、轉綠。就連遠處被厚重雲霧遮蓋的群山,籠罩在無邊雨幕下,似乎都動了動,顧茴側耳能聽到其中有泥土吸收水分的聲音,有林木抽芽生長的聲音。
陰鬱之下,土地復甦,草木生髮。雨後有風,風拂過土地,上面有剛剛冒出的柔軟的綠草,隨風輕輕擺動。顧茴俯身,輕輕撫摸了一下地面才冒出的柔軟細草,又起身飛過這片土地,撫過她目之所及能看到的那些正在生長的樹木。她是巫山的神女,擁有無限生機,她與生機於這片土地。
燧木下的陸湛,只覺得一陣細雨撫過,他那些灼痛的神經好似被溫柔包裹,被柔和治癒。那些終日伴隨他的神經灼燒刺痛感也都消失了。
陸湛睜開眼,目光中有微微的茫然。
已經快一萬年了,他伴隨著這些神經痛楚,只能依靠至寒的冰水,短暫鎮痛,短暫地讓那些愈演愈烈沒有止境的痛楚靜止下來。
他已經忘了不會痛是什麼感覺。
陸湛修長蒼白的手無措地捏了捏身上黑袍,此時這種完全安靜無痛的感覺,讓他陌生。他能感覺到他的內府和神經都在被她治癒,都在恢復重生。而不是像他以前做的,粗暴地冰凍麻木它們以得到片刻喘息。
他的夭夭在為他治癒,在與他生機,這無比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陸湛眼皮半遮眼睛愣愣看著,此時清風是清風,草木是草木,他能感受到清風拂面的感覺,能看到草木的綠意,這些細微的感受被他忽略了一萬年。
他輕輕抬手,最後落在心口處,那裡連跳動都溫柔。他一下子清楚記起久遠極了的事情,就是在那一世輪迴中,疲於奔逃傷痕纍纍的自己,遇到了從天而降的神女。她伸手要抓自己的手,那一世的自己當即躲開了,那時他害怕每一個碰觸他的人。
他趁她擋住那些人,拚命往山林里跑。他根本沒看清救他的人,也顧不上看,對於當時的他來說,得跑,拚命跑。那是他唯一的機會,如果被人捉住,他就完了!
想到這裡陸湛微微笑了,那時的自己哪裡知道,論跑,這個世上沒有人能跑得過夭夭。
所以他明明已經跑出那麼遠,還是被身後的女子撲上來按住的時候,他是又怕又慌又震驚。尤其是,夭夭下手可真狠呀,把他半張臉都快按到土裡去了.....明明自稱仙女,但說話可凶了,讓他看仔細了,問他哪個壞人長成她這樣.....
平靜和舒適的感覺讓陸湛想起前塵,想起那一世仙魔山之上,暖閣大雪百合香。他一次次在窗前練劍給她看,明明早已知道如何突破最後那一點,越過那一點就是劍道圓融,可他就是不往那一點看。急得神女天天到處翻書,拚命研究怎麼才能幫他跨越最後的那一點。他拖得了三年,最後卻也只能放手,人留不住仙。
內府中的顧茴卻在奔赴那片遙遠且被雲霧遮蓋的山林的時候,突然遇到了阻礙,她當即駐足,舉起手,小聲道“不讓進就不進”,“我不去看就是了”,然後轉身繼續行雲布雨,看著愈發綠意盎然的一切,神女滿意地拍了拍手,回收神識,出了陸湛內府。
燧木樹下的陸湛看到再次現身的顧茴,好像最早,她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他混沌的輪迴中。
沒有開心竅的鴻蒙之子,沒有家,沒有歸處。他就那樣一世世在混沌中輪迴,直到神女出現,他才開始想要改變,他才有了要去的地方——巫山,要尋的人——夭夭。她說,他可以叫她夭夭。
顧茴在陸湛面前搖了搖手,陸湛才徹底從遙遠的記憶中回神。
“是不是好多了?”顧茴沒有問他那些舊傷是怎麼來的,沒有問他內府中如同禁地一樣的雲霧遮繞中藏著什麼。就好像,她跟父神那樣親近,她依然有很多事情從未問過父神。他們巫山一個小妖問木老為何總帶著笛子,有時明明橫在嘴邊,卻從不吹響,木老揉了揉那個小妖的頭,說,“不要問。每個人心裡都有秘密,他想說的時候自然就說了,所以不要問。”那時候顧茴初生,可她有著世間最強大的學習能力,她聽到木老的話,就記住了。
陸湛聽到顧茴的話抬頭看她,過了一萬多年,他此時產生的居然是同樣的感覺:無措和不安。曾經他先怕那個天上來的仙子會嫌棄拋下他,后又怕仙子終會離開他。今日的陸湛依然無措,夭夭對他這樣好,而這一切真的會長久嗎?這次,命運會以什麼樣的形式,把眼前的一切拿走?他的名字,甚至刻不上三生石。
“你在想什麼?”顧茴彎腰細細看陸湛,陸湛內府傷成那樣是她完全沒料到的。她甚至隱隱猜測這與父神提到的鴻蒙之子開心竅所承受的天罰有關,還有那些觸神的反噬。不然強大如陸湛,是不可能有人傷到他的內府的。她終於有些了解陸湛為何常常壞脾氣,任誰內府常年被燒灼成那樣的程度,都受不住的。
想到這裡顧茴眼神越發柔軟,忍不住道:“你,你要是很疼可以找我。”只有來自巫山靈力的雨能夠滋潤陸湛極度枯乾的內府,還好,她就是掌管巫山雲雨的神女。她不知這一場雲雨可以讓陸湛內府恢復幾日,但她本就擅行雲布雨,陸湛內府又有足夠她神識伸展的深廣。所以,這是她可以做到的。
“隨時。”顧茴補充強調。
陸湛睫毛顫動,幾乎控制不住就要脫口問她,如果日日都疼,可以日日都找你嗎。可是他到底沒有說,他曾用各種方法得到過神女相守的承諾,但是騙來的,總會失去。他騙尚不諳世事的神女,玩一場窮桑樹下追逐的遊戲,她幾乎都要答應給他做道侶了,她都答應要等他再來。可他去得太晚,當人皇出現的時候,她就把他忘了。
他曾在她還只是一個困在深宮的十歲小公主時,哄騙她答應嫁給他,日日與他相伴。可小公主總會見到深宮以外的天空,任憑他施展一切辦法,也擋不住她和人皇轉世的京城公子那場相遇,然後他就怎麼都留不住她了。
這一刻一切都是那樣好,可是陸湛看著眼前人關心的眉眼,覺得一切好得讓他的心抽痛,讓他無措和不安。在三生石上在命定的輪迴中,陸湛恐懼自己擁有的一切終將成鏡花水月。
“我額頭有些熱,你摸一摸好不好?”他想她靠近。
顧茴遲疑地伸出手,她可從來沒聽說天生神體的人也會有額頭髮熱之說,就是修真之人都沒有這樣的。可是不待她在神識中遍查古今醫書、弄清神體發熱意味什麼,陸湛就已抬手把顧茴柔軟的手壓在了自己冰涼的額頭。
妄念,在他曾為佛子的時候就已生了妄念。
就曾讓神女柔弱無骨的手落在佛子本該剪滅六根的額前。
陸湛壓住顧茴覆下來的手,垂下眼帘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翻湧的都是妄念和慾望,慾海滔天。鴻蒙之子無家,無親,無歸處,可是他想要這個人,想要同她的日日年年。
第56章
上古秘境將開,這個從上古神祇時期留存下來的秘境,內中有濃郁靈氣,上品靈植遍地,據說內中遍布神的遺迹。神跡只在傳聞中,哪裡是常人能夠輕易見到識別的,更別說只是一個凡人境就已讓多數修真人士止步,其後的神域更是想都不敢想了。
但單隻內中從萬年前留存下來的靈氣和靈植,就足以讓修真界各宗門趨之若鶩了。凡人境是九死難有一生,但原本多數人也根本不考慮入凡人境,好不容易修出來的靈力和半仙之身,還真沒有幾個願意靠著脆弱的肉身去行險,那真好比油鍋里滾一回,不死的都是命硬的,死的才是正常的。更不要說,就是過了凡人境,其後的神域,充斥神祇的傲慢,對於修真人來說,也是有去無回。可凡人境入口前,不僅遍布靈植,內中中品靈植都是俗物,上品靈植也是不勝數,就是如今早已在修真界徹底絕跡的特品,那裡也是有機會遇到的。
想到這裡,此時前面的修真人個個都是眼睛鋥亮,心裡怦怦跳。這個從萬年前保存下來的秘境,到處都可以看到萬年前修真界的影子,那個據說還活躍著不少神祇的年代,那個靈力充裕得坐著都能晉階的修真全盛時代。
目下安靜如雞的修真界,終於在上古秘境要開的這日,再次恢復了生氣,別說各個正派宗門,就連最近受了重創的魔門□□都出現在人群一角,等待入上古秘境。即使這意味著躲著南宗和幽都走,他們也要來,魔教人連標誌性紅斗篷都不穿了便衣也得來。單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上古秘境對於修真界來說意味著什麼了。
對於年輕的修士來說,充滿誘惑力的不僅是內中的靈力靈植,還有秘境內鏡堂之後,凡人境之前那個分離域。每千年一開的上古秘境,在開啟前年輕一輩的修士總會在通訊石上不斷提到這個分離域。那裡,是真正考驗人與人緣分的地方,據說比易陽門卜算的姻緣卦還靈。
秘境前,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南宗、幽都、玄劍山莊和合歡宗,這倒是尋常的了,讓人意外的是今日旁邊竟能看到大慈恩寺的人,後者一向秉持古訓,不介入修真界的血雨腥風,鮮少入紅塵。
好多人驚呼大慈恩寺住持現身了,住持鬚髮盡白,始終帶著微微笑容,從眾人前走過,步履格外莊重,似乎每一步都很重要。他從前經過,周圍人都覺受到了洗禮,升起了莊重之感。一直到住持走過好一會兒,沉默的人群才開口低聲議論,不少人都猜住持必為佛子而來。
佛子臨世,大慈恩寺接連派出很多弟子長老接洽佛子,都沒能把佛子迎回,如今大慈恩寺住持親自來了。果然,就見住持老人家朝著幽都處那頂專為佛子設的帳幔去了。好多人都靜待鬚髮盡白的住持與年輕的白袍佛子的第一面,想必兩人必會在佛法上有一番交鋒,只不知是相見恨晚,還是如同之前一樣,即使佛法圓滿如大慈恩寺住持也動不了佛子的心。更多人認為該是前者,要知道住持會親自前來,必然是想以衣缽托之。
周圍更靜了一些,大家都豎起耳朵,想聽一聽兩人談法,哪怕聽到一言半語,說不得自己就頓悟了。
只是誰也沒想到,住持不過入了佛子處,看了佛子一眼,就退至帳外,朝內躬身行禮。住持這躬身一禮卻讓人覺出了說不出的恭敬,甚至謙卑。禮畢,住持一言未發,持著手杖,帶著幾個弟子,離開了。
其他人看著那頂安靜的帳子,都摸不著頭腦,不知這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佛理佛事,對於利根者本就是只意會,不言說的,好比當日佛陀拈花,弟子迦葉尊者破顏一笑,就悟道了。別人還什麼都沒聽到看到的時候,他們兩人已經把佛法說透了。如今想來,大慈恩寺住持與佛子之間該也是這樣吧。其他人都如此道,算了,他們是沒有利根了,就別想頓悟的事兒了,還是老老實實等著秘境開啟,進去多多吸收靈力修鍊,多多採集靈植,才是他們能行的道。
離開后的住持一路沉默,始終未發一言。身邊弟子卻注意到師父握著手杖的手微微發顫,忙上前攙扶。住持卻擺了擺手,弟子忍不住問道:“師父,佛子不是可託付衣缽的人嗎?”師父一直在等,一直在尋,為何見到了卻一言不發就回來了。
住持執杖望天,他看得懂佛法,看不透天道。他唇間蠕動,聲音卻不可聞,只是說給震撼的自己和天聽,“我這手中衣缽,說起來,就是從佛子那裡來。”他們禪宗也不過是佛法的一支,而佛子居然是那個載在古史冊上的弘揚佛法的集大成者。
他居然得以一見,住持微微笑了,這就是佛緣了。
可住持的笑容很快淡了,他看著這個他越來越看不懂的世道,如今尚只是靈力枯竭,可他總隱隱覺得隨著這方天地間靈力徹底枯竭,接下來還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住持身邊跟著的最小的那個弟子,看到住持重新沉寂下的眉眼,忍不住問道:“師父,佛子降生,不正是我佛希望?”末法時代正是無佛無望,如今不正好有了佛子,或可把末法時代帶入新的境地。
住持望天,許久淡聲道:“佛子不是此間人。”
“那,我們此間的希望呢?”小弟子惴惴不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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