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蒼蘭 - 第3節

因為她擁有著那對神予的翼。
「桫摩。
」 她喚他的名。
「大祭司指你是滅天邪魔。
」 「唔……姐……陛下,我……」他清了嗓音,再以極快的語速說道:「無論是魔非魔,父皇母后因桫摩而死。
這是桫摩的罪孽。
那日那景,是桫摩終此一生無限懺悔和永難逃脫的心債。
」 「多年前孩童過失,我常常亦祈告神明寬恕。
」 她打斷他,他又打斷她:「不。
神魔的執念,俱是心生。
縱在一念,是我非我,亦神亦魔,這些……卻並非陛下能予界定。
」 「桫摩,你否是怨恨大祭司降你十年刑罰?」 「不。
陛下,這十年來桫摩無一日不在深省,惟恐走火入魔,枉負大祭司的善念。
」 「桫摩,這十年我亦無一日不在挂念。
每次冬天風寒雪降,都想為你加衣,送去蓮羹。
可大祭司卻是阻攔,指你為滅城之魔。
無論親人也好,陛下也好,你的話在我聽來也是心亂。
」 「姐……陛……你……」桫摩握緊成拳,眉心滲汗。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蒼蘭保持在優雅冷傲的坐姿,淺露笑顏,刻薄淡定。
巨響。
是桫摩揮拳轟裂了地上的玄武岩。
再又雙手抱頭,歇斯底里的嘶吼: 「我——不——是——魔!」 一念錯失換來十年禁錮。
太過長久的凌遲,桫摩早已遍體鱗傷。
當他的傷口再次被裸露刺激,他便像瘋子一般宣洩癲狂。
僥倖這場癲狂並無其他人見。
所以蒼蘭依然遊刃有餘。
她走近前,捧起弟弟的面龐,輕吻前額。
就像幼時安慰他哭泣,撫摩他後腦濃密的烏髮,一遍一遍,她那柔美的手指恰到好處。
微笑,卻非淺嘗。
她像每一個幹練的姐姐一樣,努力讓情緒激動的男孩回復平靜。
她說:「桫摩,我們的同生的姐弟。
桫摩從前是天空最好的皇子,只是他犯了錯。
」她說:「我們都原諒他。
」 她讓他枕在她柔軟的胸部,希望給他寧靜。
他在她的懷抱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而在她的眼中,桫摩總是十年禁錮之前,那個倔強愛哭的小孩。
她就這樣把他放在懷中,觸摸他的髮膚,告慰十年的相欠。
「桫摩不是魔,是好弟弟,是天空的救主。
桫摩。
」 皇座邊,女皇蒼蘭跪著的,桫摩一直趴在她大腿的鎧甲,她一次次數著他的心跳。
直到他睡著。
她把背上的翅膀前傾,合併成最小的角度。
那像一床被褥的包圍,希望他可以感到暖。
這日乍暖還寒天氣,斜雨降落。
連綿細密。
這幕十分暖意。
--------------------------------------------------------------------------------F… 在大祭司的葬禮,桫摩面相茫然。
再無表情。
大祭司的屍體被裝在青藤的吊籃,七十七隻海鷗銜著吊籃緩緩地從阿耜羅崖起飛,白色和粉色的花瓣隨風飄灑,灰黃天色,蔚藍初月。
月華迷戀大海,蒼白浪花映上一片光色。
空氣中充滿海水氣,海鷗銜著吊籃飛離天空之城。
汪洋上飛度。
「我不是給大祭司下跪,而是給眾生下跪。
」 這個飛翔國度,奏演告別的笙簫。
迦樓桫摩走近姐姐身側,扶她起。
晚風蕭條,春天似秋。
蒼蘭的一頭黑髮共衣鬢翩起,他見她的眉心帶著躊躇,神形亦憔悴。
長發飄起來撩在他面上是癢。
「姐……」 「我殺他並非為你,而是天空的未來。
」她的眼眸是和他一樣的灰色,「是的,桫摩。
大祭司是為我殺。
」 桫摩呆立少息,后跪拜。
「而是天空的未來。
」他重複。
蒼蘭幽嘆而已。
「姐,這是……我的罪。
」 靈歌是悅美的,新夜的天空也是寧靜。
海洋安詳地像是大祭司的恩慈。
然而也當想到驚濤駭浪的日子。
那排山倒海的水牆,天地將傾,留下白骨靈歌。
人散的時候,桫摩和蒼蘭一直留在斷崖。
峭壁嶙峋,淵面空虛。
低下頭去,望見諸水集結成海,浩瀚無邊際。
月色下漂浮的點是大祭司的靈窟。
海鷗追隨著飛,紛紛的花瓣已散盡在風中和海水。
不知所蹤。
「它張開雙翼,達萬米長。
斷崖只在它身體邊緣的一塊骨突之上,小的時候,我們曾在這裡望海。
」蒼蘭對他說。
「看海的時候,唯一覺得蒼茫。
那麼多理想和生命都彙集成海流,方向也紊亂。
桫摩,當我有了一對翼,突然發覺海天並不是如此美滿。
天是家園,卻非歸宿。
」 她接著道:「歸宿不可以是孤僻。
桫摩,當我,我們死去那天,浮沉海面,也會有這鮮花和飛鳥葬?」 他沉默。
遠處懸浮的點漸去漸遠,彼此落淚。
「姐姐,大祭司……是因我死。
這不祥。
」 她又一次捧起他面頰:「記住:桫摩。
你,並不是魔鬼。
你,是——這天空的救主。
」 「來。
拉住我的手我共你飛。
等我們飛到最高,你再往下看,看那些山巒、河流、海洋、神廟、祭壇、眾生,只不過都是漸行漸遠的點陣。
那些註定要發生、壯大、相遇、荒廢,或著死亡,都是逃不過命運的規程。
本不由己,何必惘然?」 桫摩把姐姐的手握在掌心,她於是張開羽翼帶他起飛。
「握緊我,再大力點。
」 高天的風疾,他的手心竟全是汗。
蒼蘭從後面抱緊弟弟的腰,她的胸部貼在他寬厚背肌,他手心竟是汗。
她鬢角飄揚起的髮絲是那麼艷。
她笑,他輕輕地叫喚她的名字。
他開始喜歡風眼的感覺,那是激烈的。
一雙翅膀的揮舞就能升到最接近天庭的地方,得到一個審視凡間的高處。
是的,月色下的那些山巒、河流、海洋、神廟、祭壇、眾生,只不過欠缺一個高度的藐視。
他們註定要發生、壯大、相遇、荒廢,或著死亡,都在遵循在天命的規程。
他開始眷戀一雙翅膀的飛翔。
那彷佛超脫宿命,凌駕長空。
亦神亦魔,亦生亦死。
「看見整隻白鳥了嗎?」 「——什麼?」高空的風是呼嘯的,他和她的距離只有一張白紙的空隙,但卻聽不清她的說話。
「桫摩——我說,我們升到這麼高,你可以看清楚托起城市的整隻白鳥。
」 「——看見了,它好大。
是不是說——它——已盤旋了七千年吧?」 「——什麼?桫摩?你說什麼?」她和他的距離只有一張白紙的空隙,卻聽不清晰他的說話。
她低下頭,把唇貼近他的耳邊:「對,它飛了七千年,載著我們的城。
」她的發一直撩動他面上的皮膚,帶來靜電一樣的癢。
他有點緊張的,轉過頭卻恰好形成一個短暫無意的親吻。
她當做無事發生,他卻尷尬。
手心全是汗。
「你看——桫摩,白鳥的喙,在滴血。
」 月光照在鮮血,雖然遙遠,卻凄楚清明。
「為什麼?姐姐?」 「它快死了。
它一生都在飛翔。
它飛不動的時候,就墮進海里,城市就會崩塌,桫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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