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緩步走下馬車,她還是那樣,穿著高領襯衣,銀髮高束,長款的白色軍裝面料硬挺,肩頭的金黃流蘇與銀質勳章隨著女人的動作而發出沉悶的響聲。
龍族的壽命恆久長遠,身形高挑的銀髮女人藍眸含笑,好像什麼都沒變,卻又像是什麼都變了。
“長官想見我,我怎麼敢不出現?”伊爾一邊摘取白色手套,一邊看向德克薩。
德克薩會意告退。
海因斯幽深的黑瞳對上伊爾那雙帶笑的蔚藍眼眸,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兩人的眼神中拉扯。
伊爾嘴角戴著政治舞台上恰到好處的笑弧,從懷裡拿出一個東西,展開。
“陛下的手諭,月前酒館的血案現在由我接手,至於那幾個涉事的士兵,也只是帶回去例行詢問罷了,長官願意給我行個方便嗎?”
海因斯沒有回答,而是逼近伊爾,居高臨下,“伊利坦,別用這副樣子跟我說話。”
伊爾立即撤下嘴角虛假的笑,抬起眼,面無表情地和海因斯無聲對峙。
“伊爾……”
西瑪看著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眼神複雜中帶著哀傷。
伊爾看了眼她,又將視線調回海因斯身上,嗓音有些模糊,“怎麼?11軍現在的意思是想違抗軍令?”
“伊利格爾坦,你——”
伊爾沒看氣憤的亞當,而是繼續盯著海因斯,“還是說,長官想和我切磋一下?也好,我也一直很想領教……”
海因斯看著神情玩味的伊爾,眸色漸暗,“你這傢伙,知道自己這些年殺了多少人嗎?”
伊爾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表情漸郁。
或者說,如果只要海因斯打她一頓就能把這樁事情解決,那才叫輕鬆……而現在……伊爾輕吸了口氣,將視線調轉別處,“海因斯,原來你已經老了啊,連揮刀都不敢了……”
她像是無奈一嘆,微微上前,仔仔細細地盯著男人那雙漆黑得毫無雜質的瞳孔,像是隔著幾個紀元再次凝望這雙眼眸,“儘管這個世界充滿了醜惡,貪婪與愚昧,可你依舊愛它。海因斯,這就是你和我最大的不同,也是我們終將分離的理由。”
海因斯望著伊爾的眼睛,說這話時,眼前這雙眼睛蔚藍依舊,只是如死海一般冷寂。
“總之,人——我帶走了。”說完后,伊爾像是還有什麼別的急事,戴正手套,正欲轉身。
一隻手,猝不及防地拉住了她。
伊爾腳步一頓。
“伊爾,我並非銅澆鐵鑄 。”
第一次,男人低啞的嗓音聽起來竟如破絮般易碎。
伊爾閉上眼,放在身側的手越攥越緊。
再睜眼時,她轉過頭,卻是抽出手,露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社交笑容對海因斯欠身一禮。
“再會,我的長官。”
*
埃爾塔進入指揮官辦公室的時候,正看見伊爾仰面躺在座椅上合目養神。
“你倒是坐得住。“說著,他把一份報紙攤開在桌上。
伊爾睜開眼,藍色的眼珠子沒有去看報紙上‘來自卡斯特洛的惡魔’那幾個赫然加粗的字體。
埃爾塔斜了她一眼,“你真不打算管?現在憲衛隊實行白色恐怖,他們將妄議魔物的人拘禁,實際上已經形成了極端主義,如果任其發展……”
“埃爾塔。”伊爾冷不丁看向他,“我現在還能繼續前行的唯一理由,就是相信自己所做是正確的。”
埃爾塔沉默。
片刻后,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抱臂靠在窗前,“也是,這本來和我也沒什麼關係。”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世你還是選擇了這樣的道路,怎麼,不怕重演卡斯特洛的命運?”埃爾塔轉過頭,“那傢伙這輩子叫海因斯?畢竟是有著屠龍者之稱的人,況且,你也應該想起來了吧?”
“嗯……”伊爾低低地應了聲。
她已經想起來了……自己每一世,都是死在海因斯手上的。
當初她在和女神簽訂契約獲得力量從火山中復生后,為了防止她失控,女神也復活了那個傭兵,並賜予了他殺死龍的力量。
所以第一世,她重生為卡斯特洛後會與復生為賞金獵人的傭兵范.辛克萊相遇,因此這一生,她與海因斯命運齒輪的交錯亦是註定。
埃爾塔輕笑了一聲,“但或許連女神也沒有想到,獵人竟會愛上惡龍,在過去的幾個紀元里,他為了你,可是殺死了你數百次。”
伊爾隨著埃爾塔的話語將眼神放遠,彷彿是想起了許多久遠的記憶。
如同埃爾塔所說,在重複轉生的幾個紀元內,她都違背了與女神的契約,女神賜予她的永生力量反而成為了痛苦的根源,無法死去的她在悖神之後飽嘗折磨,直到她知道了海因斯獲得的能力,她懇求他——殺了自己。
第一紀元時晃眼的刀光好像還在眼前,但伊爾已經想不起來那個時候還是范.辛克萊的海因斯是以怎樣的表情對她舉起刀劍的。她只記得,被疼痛折磨得纏綿病榻的自己好像對那個神情模糊的男人露出了一個笑。
就像後來的每一世,為了幫她擺脫悖神的痛苦重新復生,他一次次地舉起刀劍殺死她,然後隨之轉生,留在歷史上的也只有聲名大噪的‘屠龍者’。
也許這些往事只讓她記起而教他遺忘,是女神最後的仁慈吧。
“這一次,你也想這麼做?讓他再殺你一次?”埃爾塔靠在窗邊,看向伊爾。
伊爾站起身,披上椅背上的軍裝,“不,他將再也沒有機會殺死我。”
埃爾塔皺起眉頭,“那你還和他決裂?”
迎著埃爾塔不解的眼神,伊爾微微一笑,“這一輩子,我已失盾,不願失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