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上說著,神情卻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一般——要是每天都來幾個像王復這樣的冤大頭,他可要發大財了。
王復問:“先生高卧未起?”龜奴回答:“早起了,估計又在裡面喝酒呢。
兩位公子,別怪我不提醒,諸葛先生每天早上都會痛飲一番,還會發酒瘋的。
”王復道了聲謝,龜奴就跑出去外面繼續做本分工作了。
王復和陳劍臣邁步走過去,還沒有靠近,蓬的,那房門被打開,一個身材瘦削,頭髮花白的老人手裡捧著一壇酒,跌跌撞撞撲了出來。
“頻居康了之中,則鬚髮之條條可恥;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側身以望,四海無家,天下之昂藏,時數限人,文章憎命,知半生零落,試問誰是古今痛苦之人?”其聲蒼老悲涼,隱隱有激憤之意。
所謂“康了”,卻有個典故,說是有個柳姓秀才應舉之時,忌諱“安樂”的“樂”字和“落”字同音,所以命令家人不準說“安樂”,只能說“安康”,這就像上賭場不能說“書”字一個道理。
不過後來,柳秀才還是沒有中舉,僕人看過榜后回來報告,為了忌諱便說:“公子康了”……“諸葛先生?”看見老人,王復驚喜地叫了起來。
那老者腳步踉蹌,醉眼朦朧,掃了兩人一眼,忽問:“你們是誰?緣何到此?”他喝得明顯超標了,舌頭都有點大,說話含糊不清;移動間,腳步不慎踩到一塊石頭,頓時失去平衡,差點就一跤跌倒在地,幸好旁邊及時伸出一隻有力的手,穩穩地把他扶住了。
陳劍臣的手。
第五十九章:贈書陳劍臣伸手把諸葛卧龍扶住,微笑道:“先生小心腳下!”那諸葛卧龍卻毫不在意地道:“老夫一生摔跤無數,早已不在乎了。
”陳劍臣道:“縱然如此,但摔跤始終不是好事。
”諸葛卧龍哈哈一笑,勉強站穩腳步,道:“你這娃娃倒有些意思,不如進去陪老夫喝一杯?”陳劍臣作揖道:“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諸葛卧龍拉著陳劍臣入屋,後面王復緊跟上去。
進入裡面,聞得酒氣衝天,四周空蕩蕩的,但得一床一桌兩椅子,布置十分簡陋。
兩張椅子,諸葛卧龍和陳劍臣一人坐了一張,王復只得站著,在諸葛卧龍的指揮下搬酒倒酒,忙得不亦樂乎。
換了平時,這等粗重活王復絕對不會動手的,可眼下為了討先生歡心,取那《石頭夢記》手稿來看,只得委曲求全了。
陳劍臣酒力淺,往往諸葛先生喝一大口,他才抿一下,聊表意思。
諸葛先生毫不在意,喝著喝著,狂態萌生,就拍著桌子痛罵起來,罵得淋漓盡致,根本不像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老夫一生為人,光明磊落,不虧欠於人,更不曾虧欠於鬼神,這賊老天緣何處處和老夫過不去?不是風就是雨,不得半刻安生,以老夫看,天上何來神明?老天何處有眼……”罵完老天,站立起身,哀然一嘆,拍掌吟道:“人生識字憂患起,頭角漸鈍盡蹉跎;橫豎點撇千千字,墨水無多淚水多……老夫科舉無望,轉而欲立言,但人微而言輕,數卷書,飢不可食,寒不可衣,必須故作怪異之言,不過嘩眾取寵耳,可悲乎,可嘆哉!”說著,涕淚齊下。
陳劍臣聽見,心中黯然,對於老人的遭遇深感同情——在天統王朝,皓首窮經、攻讀聖賢書的書生秀才不知凡幾,真正能中舉的不過是極小的一部分。
類似諸葛卧龍這般讀盡詩書,考了一輩子科舉都考不上的落魄秀才不知道有多少。
只是他們沒有諸葛卧龍的才氣,能寫出諸多瑰麗的小說來,所以盡皆默默地化為歷史的塵埃。
考八股,絕不易。
把四書背得滾瓜爛熟不過是入門級的基本功;從破題到完篇,長時期寫作練習才算是登堂入室的過程;而最後一關,把握結構字數,揣摩主考官的意思也是極為重要的。
天下文章,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根本沒有標準答案,任你寫出一朵花來,如果不符合主考官的意旨,不合拍,那最後也會輕易地被刷下來,中舉無望。
說起來“獨尊儒術”,但這儒術裡頭並不是鐵板一塊,經過千年的發展,早已分化衍生出了諸多學派,山頭。
這些學派之間的主張思想差別,往往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而在朝廷中,也是學派林立,互相傾軋,從而搶奪主持各項政務的權力。
如此,就需要考生在面對題目時要掌握好“度”了,審時度勢,同樣的題目,往往能表達出不同的中心思想來,以迎合主考官的口味。
這樣的度,非常難掌握,所以史上空有一身才華卻一直無法中舉的才子數不勝數——很多人一輩子都和聖賢書打交道,思維早已僵化固死,如何能轉得過這個彎來?聽著諸葛先生的滿腹牢騷,那邊王復就有些不耐煩了,他是來求艷書看,不是來聽牢騷的。
當下逮到個空子,插嘴問道:“先生,聽說你現在正在著述一本曠世奇書,名曰《石頭夢記》,可否借學生一觀?”諸葛卧龍突然暴怒:“不借,就是不給!”端起酒水就往王復身上潑。
他突然翻臉,比翻書還快,王復吃了一驚,跑開不及,身上衣衫已被潑濕了一大塊。
這件袍子價值不菲,被潑了酒水上去,污了一大塊,王復心中痛惜,頗有些氣忿,卻不好發作,只得掉頭跑出去找水來清洗。
他出去后,諸葛卧龍忽而嘻嘻一笑,對陳劍臣道:“你這娃娃不同,有點意思。
嗯,既然你願意陪老夫喝酒,這一本書就送給你了,你琢磨之餘,定然有裨益。
”說著,從席底下摸出一本藍皮封面的書來,封皮上書名赫然:《石頭夢記》。
陳劍臣大覺驚訝,接過來,翻開一看,這哪裡是什麼鬼狐艷書?分明就是一本筆記,上面一篇篇,記載得很是明白,都是諸葛卧龍在一生科舉的過程中,總結出來的心得精要,用端正的楷書寫得清清楚楚,分析精闢,一目了然。
簡直就是學八股的一本典範之作。
書本扉頁上用飄逸的字體寫著一句話:八股取士,如同放屁;但不放屁,豈知臭意!陳劍臣啞然一笑,腦海乍然有靈光閃過,似乎閃電橫空,頓有感悟,覺得自己以前彷彿走進了一個誤區。
——或者說,因為他的外來者身份,當本身的觀念與異時空的觀念發生了根本性的衝撞排斥時,他就下意識地把心門關閉,對於不認同的東西統統關在了門外。
如此,固然能保住本心的純潔,但同時,本心也失去了淬鍊的大好機會。
一如自閉!想通了這一層關竅,陳劍臣茅塞頓開,終於明白了近期以來自己總覺得疑難煩悶的根源所在——在觀念的衝突過程中,隨波逐流當為下乘,閉門造車為中等,但拿來主義才是最好的辦法。
一味的排斥,反而不知不覺間把自己關進了一個樊籠內,成為一個局外人般的存在,遺世獨立。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說的,就是一個不斷學習、不斷提高認識的過程。
學無止境,如果滿足於現狀,一味的抵制,又如何能學到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