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天漸漸的亮了,貧民窟正在蘇醒。說話聲,吵鬧聲,物品掉落聲,樓下樓上傳來的開門關門聲隔著樓板傳來,更顯得屋內寂靜無聲。男人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起了床。
“九點鐘再來接我。”他先按了一個電話,聲音還是有點啞。電話掛斷了,他把手機丟到了一邊——又看了看四周。
這麼小的房間,這麼小的床。連月連著兩晚趴在他身上睡——她又總是半夜起床,其實他並沒有睡得很好。
可是她的身體那麼的溫暖那麼的接近,他不想推開她。
這其實也不是他豪門巨子生涯中最糟糕的住宿環境。在他朦朦朧朧的記憶里,二十多年前他還去過內陸的某個小鎮——是母親的老家。那時母親和娘家關係尚屬親密,她還有些親戚在農村,他被帶去了那裡,四周都是田野——他並不覺得好玩。他吃了很多古怪的食物,晚上又被安排睡在一個“主人家已經竭盡全力提供但對於他來說仍屬於簡陋”的床上。他還記得房間里的那個燈啊,還只是一個孤零零的燈泡,在沒有裝飾的房間中間晃蕩,散發著黃色的光芒。他那時並沒有覺得好玩,可母親的懷抱又是那麼的溫暖——那是他記憶里極少和母親同眠的時刻。
以至於成年之後也一直無法忘懷。
可是條件是真的差。
連月昨晚趴在他身上睡了,現在他的穴口似乎都還有溫暖的濕意。男人起了床,沒有管凌亂的床鋪,而是帶著這股濕意,沉著臉去洗手間洗漱了。他又提起了昨天的外套摸了摸口袋,那個裝著紅繩的塑料封口袋還靜靜的躺在裡面,紅繩上虯結的紋路滑過了指尖,胸膛上的濕意頓時滾燙了起來。
他抿了抿嘴。
紅繩還在這裡。
可是他還是不想帶。
只是想放在口袋裡罷了。
出來去往陽台的路上他經過客廳,又瞄了一眼主卧的床鋪。裡面大小兩個襁褓——沒有停頓,他面無表情的徑直去了露台,又點燃了煙。
已經晴了。
對面的別墅區上空還飄著一層薄薄的霧,飛檐樹木的影子在霧裡卓卓。刺激的煙氣混著清晨的冷冽空氣進入了肺泡,男人咳嗽了起來。想起了什麼,他又摁滅了煙頭,徑直去了主卧——這甚至並不需要什麼勇氣。
靠門的這邊,是他自己的傻兒子。
舉著手,小肚子起起伏伏,嘴角還流著口水,還有那一成不變的傻笑——看起來並沒有思念父親的模樣。
男人低頭看著兒子。
兒子閉著眼睛,雖然臉上還有些嬰兒肥,可是劍眉挺鼻微微成型,已經是季家男人的模樣。
微微抬起眼,他看向了另外一邊。
那邊的小襁褓遮住了大半,只能看見一點點的臉——面色不動,他抬步繞了過去,站在了床前。
這是他一周多來,再一次認真的看這張小小的臉。
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嘴,小小的手指——看不出來像誰。
父不詳。
他曾經以為是他的女兒。
接近一年的幸福和期待——就這麼化為烏有。心已經痛到麻木。這十天來,情感和理智交織,如業火焚心,時時刻刻在灼燒著他,讓他煎熬。
他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
甚至他還想起了父親。父親當年,一樣遇到了這樣的情況——
他想起來他是母親的第四個孩子。在自己之前,尚有兄弟其三。
他自覺不如父親。
做不到父親那樣大度。
他甚至也不如喻叔——他無法給其他人養孩子,哪怕只是個女兒。
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能做到。
季寧。
季。
寧。
寧。
那個人,給她取這個名字,是不是已經預見了什麼?
寧啊。
此時此刻,房間一片空寂,男人站在這裡垂眸而視,神色平靜。
“上車請投幣。上車的乘客請往裡面走,前門上車,後門下車——”
人流上上下下,公交車後面靠窗的位置上,帶著帽子穿著白大衣的女人正側頭看著窗外。哪怕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可是她修長的身材和露出來的那雙明眸,卻依然讓她成為車上吸睛的存在。
好久沒有坐公交車了。
甚至連現在可以手機掃碼都不知道了。
城市早已經蘇醒,她出了門,踩著清晨的薄霧在小區門口上了公交車,坐了幾站又換了這趟,現在又已經走了半個小時。公交車走過主g道,穿過了居民區,又穿過了小巷。現在不知道是到了什麼地方,小店林立,人群如織。
她看著窗外。窗外繁華似錦,她卻又覺得似乎已經和自己毫無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已經很少坐公交車的呢?
和季念結了婚。再往前,是在j國大使館——再往前,是在翻譯公司。
是了,翻譯公司。
那時候她上著班,公務上班都有車接車送。不上班的時候,她就坐公交車,去三橋康復醫院看媽媽。
那時候是真的苦啊——是沒錢的苦。
康復醫院天天打電話來要錢,還要還房貸,還要攢自己的養老錢。她的薪水隨著接的活波動,好的時候一個月四五萬,差的時候一個月只有兩萬多,剛畢業時就更少——可她還是要咬牙把母親送往更好的地方。她一直很“上進”,後來陰差陽錯搭上了念念——頂級資本家和財團繼承人。連月看著窗外,緊了緊自己的大衣。天意資源豐厚,念念手指縫裡隨便漏漏都夠撐死她——她晚上一有空就和他廝混,白天她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天意欽定的首席翻譯官,業內也漸漸有了些名氣。她的客單價提高了,訂單也穩定了,收入又漲了一大截。
連月看著窗外的後退的樹木,可惜她得意得太早,又在無意中觸碰了什麼不可說的人——天降神罰,把她的一切劈成了灰。
如果她又回去做翻譯——
收入會不會高些?
車窗玻璃上的倒影朦朦朧朧,依然可以看出眉目姣好的模樣。連月看著自己的倒影又想起了什麼,母親雖然不在了,可是她現在還有兩個孩子養。
只是現在她離開那個圈已經十年了,翻譯界也是日新月異,長江後浪推前浪。她資歷是夠,外交部也是好單位,可是到底好幾年沒有高強度的上場了。要是念念他——連月抿了抿嘴,如果他也像爸爸當年那樣,不再給她任何的活路——
天意的聲威和對市場的控制力,b十年前更甚。
他想要她坦白。
可是坦白不坦白又怎麼樣?這個真相,不過是把問題丟給了他。
也許對他傷害更深。
這個答案將把這個家庭拖入更深的漩渦。
是她再也控制不了的漩渦。
連月靠在了靠椅上,閉上了眼睛。那個人,他——又願不願意被人知道?
必然不願意的。
他已經有孩子了。
在京城。
那位身邊。
女人捂住了x,顰住了眉。她是有野望,無法抑制。可是,寧寧——
平安順樂啊。
他遞過來的那個小金虎。
還有那密密切切的吻。
“美女你是低血糖嗎?要不要糖?”
旁邊有個小姑娘的聲音響起,連月睜開了眼,面前已經有了一隻攤開的手,裡面放著一顆糖果,目光順著手臂而上,她看見了一個穿著校服的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目光關切。
“我沒事的,謝謝你。”
她輕聲說話,又笑了笑,慢慢搖頭婉拒了。
寧寧也有一天會這麼大吧?十六七歲。
像花兒一樣的年紀。
穿著校服。
平安順樂啊。Ρο②0②壹.cοм(Po2021.c哦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