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與月色交相輝映,從熱鬧喧囂中脫身後,緩慢行走的兩人不言不語,天地間一片寂寥的寧靜,唯有腳踩在鬆軟白雪上窸窸窣窣的聲響。
此時齊珩尚不知道,酒後再吹風,反而會令酒氣發散,更加上頭。他從未飲過酒,在他的想象中,冷風會讓人清醒些。
但看著地上那排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足印,怎麼瞧,也不像要清醒的樣子。
季矜言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喝的是聖上珍藏已久的陳釀,後勁兒十足。
原本剛出來時還覺得有些冷,走了會兒竟然直發汗,這會兒衣衫都黏在後背,風從領口灌進去,忽冷忽熱難受極了。
她心有些慌,眼前的路也模糊起來,一時腳步不穩,踩上裙擺,踉蹌著險些摔下,齊珩隨即上前,想要伸手將她扶住,那一句“小心”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兩人雙雙跌坐在雪裡。
季矜言綿軟無力,整個人暈乎乎地往他懷中倒,剛剛受了些驚嚇,此刻雙手攥緊了他的衣襟。
拉扯之間,一枚平安符掉了出來。
這是北征之前,她去開福寺求來,夾在了書冊里送給齊崢的。
怎麼會在這裡?她疑惑地撿起來,想要確認身邊這人究竟是誰。
帽兜兒不知何時滑落,齊珩看著她白皙的脖頸湊近,鼻息間儘是女子身上的清洌寒香,目光忽然深沉了起來。
她迷濛的眼神在他臉上膠著,卻難以聚焦,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偏過頭,伸手扯過帽兜的邊緣,替她重新戴好。
手指動作並不嫻熟,不慎滑過她的臉頰時,很燙。
“先起來。”他的嗓音有些不自然,卻不像平日里那般冷。
這人到底是誰啊?
季矜言腦袋裡暈乎乎的,好奇怪,剛剛她不是和齊珩一道出來的嗎?
絕不會是齊珩,他身上不會有這枚平安符。況且他素來冷情,對旁人漠不關心,哪裡會好心幫她戴帽子,還要扶她起來。
季矜言腦海里浮現出七零八落的片段,最清晰的一幕就是,大雨傾盆,她入宮時忘了帶傘,碰巧遇見齊珩,想借他的傘一道迴文華殿,結果被他義正嚴辭地拒絕,“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
十歲時分半邊傘都避之不及,如今更不可能這樣溫柔對她。
能這樣明目張胆,不拘禮教的,在這大梁皇宮裡只有一人,只有燕王齊崢,她的小舅舅。
酒勁兒漸漸上來,教人視線都有些模糊,季矜言壓抑在心中許久的憋悶,此刻不想再忍,她眨眨眼,竟是徹底醉了,伸手攀在他肩頭。
“你為何,遲遲不予我回應。”
季矜言果真醉了,賴在地上不肯起,但這地上著實太涼,一會兒雪化了沾濕衣裳,容易著涼。
齊珩不由分說,手臂繞過她的腰枝和小腿,將人打橫抱起。
“你喝多了,先回春和殿醒醒酒。”明知她已經醉了,這話說出來不過給自己聽的,齊珩又在心裡默默補了句,並非他舉止孟浪,實在事急從權。
恍惚中,季矜言感覺到有人把她抱起來,摟在懷中。
應該是場夢吧,她這麼想著,便踏實地斜靠在那溫暖緊實的胸口,手裡頭握著平安符,喃喃自語道——
“小詞、倉促與……君書,賦予你,個知心……人物。”
她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嘴唇,重複了一句:“知心人物。”
空中又飄飄洒洒地落起了雪,齊珩將她摟緊了,加快腳步。
她剛剛念的是戲文里的詞,這一折望江亭中秋切鱠,是去年中秋他們一同去看的。四叔原本也在,只不過後來有其他事,先走了。
“別亂動!”他朝她低語道。
沒想到在夢裡,齊崢都不願意直面她這份情誼,季矜言傷心地哭了起來:“我就想要你一句話,竟這樣難?”
她的手一會兒戳他的臉,一會兒又捶他胸口,鬧得人不能安寧,齊珩只得加快了步伐。
不一會兒已然到了春和殿門外,裡頭有伺候的宮女和太監守著,進去了之後把這醉貓丟給他們,就不需要自己再煩心。
他抬頭望了一眼,檐流未滴,六齣飛花,再看懷中人哭得不成樣子,給人瞧見還當她是被他給欺負了,不知要惹出怎樣的傳言。
哪裡是賦予個知心人物,分明真是一物降一物。
“別哭了。”齊珩微微一聲輕嘆,將她放下扶穩,伸出手指擦去她眼角淚痕。
“我、我只問你……”她的手還扶在他胸口處,而後竟緩緩將側臉貼了上去,“你究竟、懂不懂……我,的心意?”
他掰著她的肩膀將人扶正,剛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就聽見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齊崢追了上來,問道:“她怎麼了?沒事兒吧?”
齊珩搖搖頭,心裡一緊,不知四叔剛剛可曾看見他們那般親密之態。
武英殿到春和殿尚有些路程,齊崢看著季矜言紅撲撲的臉,伸手在她額頭上貼了貼:“喝了酒怎能吹這麼久的冷風,她身子弱,明日該著涼了。”
“矜矜,咱們得回去了啊——”齊崢喚她小名,“宣國公府的馬車在東華門。”
看著她那樣也不像能走路的,齊崢也不管了,直接將人背著朝著東華門走去。
“小舅舅……我剛剛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哇?”她嘟囔了一句,然後沉沉睡去。
……
風聲簌簌,齊珩已經認定,她剛剛是裝醉,低頭冷笑,倒是比她祖父手腕高明些。
那枚平安符從她手中滑落,成為雪地中小小的一點紅,一夜風雪后,必然被徹底掩蓋。
然而他沒有這樣做,蹲下身去將它撿起,握在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