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鎮定甄鈺的情緒,阿牛不斷重複後頭的話,一連說了叄十來遍甄鈺方才漸漸控制情緒。只是臉色還是蒼白。
“活著的,就好。”甄鈺兒時撿到過一張死人的相片,正因為她這個舉動,讓甄家陷到另一條黑暗的路里。她拿起手邊的茶飲了一口,不料手抖,杯中的水大半倒在胸口,濕了一大片。
不遠處的堂倌見了,狗腿子勤快,笑吟吟送上一條熱香巾,且就手送上兩碟手分,一碟裝著瓜子,一碟裝著榛仁,阿牛掏空了衣上的袋子,把手分一顆不掉地裝進口袋。
甄鈺接過香巾擦了擦,桌上的菜都吃訖了,她再度招來堂倌算賬,一共是四元,阿牛想掏錢買單,甄鈺單一個冷冷的眼神送過去他就不敢再有動作了。甄鈺掏出了錢放在香巾上,誰知跑來一個穿著二藍布短襖的堂倌,只說已有人會帳不需再給錢。
甄鈺眉頭一皺,放眼看四周沒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不知是誰多此一舉,就問:“何人?”
堂倌搖頭,說話時眼裡滿是羨慕:“我只知道是個與您年紀差不多的小姐,留著小卷,頭上帶一頂小黑帽,穿著粉白的洋裝,特別漂亮,不知是哪個公館的小姐。”
一聽穿洋裝留小卷,甄鈺與阿牛都知道是誰了,是法租界探長的女兒陶呦呦,阿牛擔憂地向甄鈺看了幾眼:“姑娘……”
甄鈺嘴角微微一抽,留下了錢,臉上泌著秋霜似地起身離桌:“會錯帳了,下回見到她你將錢送回去,送不回去,這錢便是你的。”
甄鈺動作快的看不見影兒,等阿牛反應過來甄鈺已走到樓梯口處了,心裡一著急,阿牛急急追去,動作太大,口袋的手分灑出一半。
滿地都是瓜子榛仁,堂倌頭疼臉黑,餘光瞥見甄鈺的臉色更黑,愣是一個字都不敢道出,拿起掃帚掃凈。
出了菜館,招呼一輛黃包車。黃包車轉出公共租界,過了鄭家木橋再穿過法租界,到上海縣城的一片老樹林口前慢慢停下。那樹林里黑糊糊的,一眼望去全是高高墳起的墓碑,車夫人高膽兒小,半中腰兩腿就開始顫抖了,到了目的地死活不肯往前再走一步。阿牛下車的時候往地上吐了一口濃唾,說:“橋上個小癟叄都比儂個膽大。”
車夫不以為意,回:“小癟叄如今和為官個沆瀣一氣,威風個很,膽兒能不大?”
這話回的讓阿牛啞口無言,掏了幾角錢付了,又道:“儂到遠處等幾刻,這四周無人,空車回租界儂也掙不到錢。”
“怎這個時候來掃松,瞧這黑麻麻個天,聽那涼颼颼的風,和鬼叫一樣。”車夫又怕又冷,鼻清水脫出寸許,他用手背掉,抱怨似的說了一句,嘴上抱怨錢可沒忘了收,目送二人進林之後,拉著車到一邊等候。
腳步東抄西轉,來到一個用朱紅寫著“甄慈”二字的墓碑,阿牛把從菜館里裝來的手分灑在墓旁,說:“從前姑娘最愛磕瓜子兒,說是一日不嗑牙齒便癢,今日來的匆忙沒來得及去買,等下一回來阿牛定給姑娘帶上一大袋子來。”
甄鈺兩手空空而來,無物可送,此地周遭蕭條也沒一朵漂亮的花兒可摘,便翻翻兜里,也沒翻出什麼禮物,她挨上去用袖子細細擦去墓碑上厚厚的塵土,笑著對墓碑唱起了一首廣東童謠: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檳榔;
檳榔香,摘子姜;
……
甄鈺唱了兩遍童謠,而後道:“等下次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就給你送一份大禮,非常大的禮。”
在又黑又靜的樹林里,甄鈺的聲音更清冷了,不知是風讓他覺得冷,還是甄鈺的歌聲與笑聲讓他覺得冷,一滴冷汗從指尖滴到了泥地里。他說:“姑娘確定是二月初七,殺了那段老爺嗎?”
甄鈺改變臉色,慢慢揚起頭,對著月亮,一雙圓溜溜的眼眯成了一條縫,“日曆上說,二月初七,諸事皆宜,犯殺人之罪,可吹隱燈,多好的日子。”
“一定要殺嗎?”阿牛猶豫著問。
“你怕?”
“不是。”
“那你是在可憐他們?”
阿牛沉默著沒說話。甄鈺走到阿牛面前,注視他的眼睛,說:“她死的時候頭與迭石齊,臂帶長壽線,吃飯不知飽飢。”
說到這兒,甄鈺情緒上來,心痛如刀割,蹲在泥土地里,後頭的話斷成一個字,兩個字的蹦出:“若不是段家的陷害,姆媽與娘姨也不會成妓,她現在應該和我一樣活著。別人都以為我們甄家成了堂子后凹上顧家有多風光,我倒想將這風光拱手送出去。每當我想著這些人還活著,我便打噁心。這輩子他們不死,就是我死。反正我這條命也是撿來的,即便是我死,也得拉幾個人陪我一起。”
甄家破產一事不足以讓甄鈺動起殺心,家破人未亡,一家人在一起尚能東山再起。可後來姆媽娘姨成妓,爹爹甄慈一齊死去,甄慈又是為自己而死,甄鈺如何能安靜過剩下的日子。
阿牛蹲下身去,甄鈺哭得泣不成聲,眼皮浮腫泛紅,她胡亂用袖子擦淚,把眼皮上的胭脂都擦得一乾二淨。
阿牛盯看那一顆鮮少見天日的痣,彷彿能感受到甄鈺悲痛的內心,不禁也哭出來,說:“姑娘誤會,阿牛不是可憐他們,阿牛是心疼姑娘,所以阿牛會一心幫助姑娘,就算事情敗露阿牛也不會讓姑娘受一點苦,阿牛這條命就是姑娘給的,從今日起終於可以報答姑娘了。”
“我只要那些人死。”甄鈺冷聲說道。
“阿牛知道。”
……
第二日一早,甄鈺腫著一雙眼睛回公學。門首的大爺見她回來,看見她紅腫的眼皮,昨日里醞釀的一番教育的話一併打亂吞回了肚子里。
他一邊開門,一邊開玩笑:“儂是年級拿摩溫伐?快考試哉,怎還敢賴學?蠻皮得很,一點也不利腮。”
甄鈺怔怔想大爺為何要問她是不是年級的小蝌蚪,想到後面才想通,大爺是在問她是不是年紀第一。
拿摩溫即是number one,大爺舌頭打結,真是一點也聽不出說的是洋語。
甄鈺心情好了些,眉眼微挑,說:“是number one啊。”
這話既承認自己是年級number one,又糾正了大爺的口音。
“我說個就是拿摩溫,會變成青蛙個拿摩溫。”大爺不承認自己洋文說的不好,硬嘴解釋。
門只開了一邊,甄鈺方要走進去,大爺卻把門關上,硃紅色木門重重一關,只聽裡頭有個男人說:“這幾日有個西洋博士來公學見校長,姓顧,叫什麼waiting?不對好像是William,總之到時候儂可別和以前一樣,遮人家路,曉得沒?”
大爺笑回:“曉得曉得。”
那男聲是公學里的主任徐萬強的聲音,甄鈺慶幸自己晚了一步進門,否則賴學被抓到的後果,就是寫上滿滿幾頁的檢討書,還得用洋文寫,檢討書的格式也得按著洋格式寫,犯人得很。
徐萬強又問:“這幾日可有學生賴課?”
就這簡單一問,大爺驚出滿身汗,把門從裡頭鎖上了,抖著聲音回道:“沒有沒有。”
“方才為何開門?”
“小癟叄來敲門,我開門罵個幾句。”大爺用力咳嗽,當著徐萬強的面,對著門,梗著一截青筋凸起的脖子,嘴上就是一通亂罵,“娘個小癟叄,必定倒路死,叩叩叩,去地府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