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留神店裡進來一個小姐,穿著新式的衣服,畫著新式的妝,鬢邊斜插一枝花,如花似玉,白白凈凈,好清爽的氣質。
堂倌不斷琢磨是住在南京路還是霞飛路公館的小姐,住在那兩條馬路上的客人可怠慢不得,於是撇了手上的小事,一盆火兒送來一張菜單,生怕茶遲飯晏,讓人不滿。
一聲震四壁的小姐,周圍射來幾道目光,甄鈺臉色不變,接過菜單的時候聞到堂倌身上發著一股濃濃的布灰臭,雪亮的眼睛往旁一掃,堂倌掛在身前的圍裙被火燒出了幾個洞,原來堂倌在菜館里不單隻是遞送菜牌,端茶送菜、剝蒜切蔥、燒火劈柴等,什麼事都做一二,般般都做,工鈿卻拿的少,只能拿在端茶送菜的時候,好好能討點小帳充盈口袋。
甄鈺打算上菜時再給小帳,開口點了二元的時鮮宵夜,另加四角錢的時鮮甜點岔胃口。
堂倌表面嘻嘻應下,因沒拿到小帳,不願意走,見甄鈺點了時鮮甜點裡的缽仔糕,就藉此搭訕:“小姐是廣東來的吧,缽仔糕一年到頭賣不出幾個,但炊事打廣東來,有情懷,每日都會做一兩個,賣不出去就自個兒掏錢買來吃了,今日有人點,炊事可要捂嘴偷笑一晚。”
甄鈺覺得耳朵很吵,實在不耐煩,摸著兜里有幾角錢,不在乎放在桌角,當是小帳打發他快快離開。
堂倌接過小帳便也收篷了話,道了一聲謝謝,徑自而去,再回來時端一盤水晶雞、一盤淡噠噠的白灼蝦、一盤嫩几几的綠菜、一條酸滋滋的檸檬炸黃魚、一碗香噴噴的魚片粥、一個軟乎乎的缽仔糕、一碟脆生生的鹽水花生,和一杯辣蓬蓬的酒。
堂倌把菜一一擺到甄鈺面前,拿起酒時道:“這酒是炊事送的,是段家的酒,外頭如今還買不到呢,小姐今日有口福。”
甄鈺只在酒放到桌上時看了一眼,一想到這是段家的酒便冷笑不止,段家段家,不久之後將成斷家了,她手臂橫閃,把酒直接打翻在地上:“檸檬茶。”
玻璃杯落地早已是百花粉碎,驀然的脆響引來了不少疑惑的目光,堂倌尷尬地陪了好幾聲笑,哈著腰收拾了地上的殘酒碎杯,然後拿來一壺酸甜適中的檸檬茶,趨承著送來一些西式小點心,只管相著甄鈺冷漠的面孔,吐一口氣說:“也是炊事員一時粗心,小姐從廣東來自然愛茶,怎的送酒來了,失禮失禮。”
在堂倌說話的當口,甄鈺已經動筷了。這位小姐的脾氣高叄層樓,堂倌見狀,識相離去不擾人用餐,免得又惹人不快。
炊事員的廚藝不錯,菜做的不油不膩,不咸不淡,一切都拿捏的好,甄鈺每個菜都嘗上幾口,最後吃下缽仔糕,略略用過了宵夜,捫腹時忽瞧見樓下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跑當小鬼阿牛,正挎著一個破舊的竹籃子在馬路上瞎晃。
阿牛似乎感到樓上有人看他,一抬頭髮現還真有人,看清是甄鈺,嘴角不覺咧開,回眸向她一笑。
甄鈺朝他一點頭,阿牛領意,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省得讓人覺得髒兮兮不成腔,拍訖要上樓去尋甄鈺,腳步才移動,可連菜館的台階都沒踏上一級,便被堂倌遮住了路:“叫花子,勿要進來。”
阿牛在門口延長脖頸透了透裡邊,指著二樓坐窗邊的甄鈺,說:“二樓有個小姐喊我上去。”
這種愛亂扯謊的氽頭勢跑當堂倌見多了,冷笑一聲,順著阿牛指的方向看去,沒想到還真有小姐,是方才點缽仔糕的小姐。那位給他小帳的小姐微微點了粉首,他不好意思攔著只好放行。
菜館熱鬧,滬上有許多廣東來的生意人,都說著字正腔圓的粵語,阿牛思覺自己自己的粵語稍帶了鄉腔,七扭八拗不好聽,下定決心往後得多和廣東人打交道學地道的粵語。
阿牛落座頭便問:“姑娘不是下個月才放假,怎的回來了?”
“回來看看小慈。”甄鈺抱著雙臂,含糊回道。
甄鈺話沒說明白,阿牛恍然大悟,甄鈺與甄慈是一對雙胞胎,甄鈺是姐姐,甄慈是妹妹,七歲那年上天狠心,讓二人一個在陽間,一個去了陰間。
阿牛一副懂得了的樣子,說:“阿牛也去,那姑娘何時回公學去?”
“明日便回。”敘談片刻,甄鈺轉頭要多一副碗筷,叫多了兩份定能當飽腹部的菜水。
讓他上來原是請吃飯,阿牛肚子餓,卻面有難色,擺手拒絕,說:“姑娘你吃就好,近來你又瘦了許多,姑娘瘦了,我就不能吃太多。”
這話說的奇怪,甄鈺瘦了胖了又與他一個跑當小鬼有什麼干係?也不知是打什麼啞謎,藏了什麼鬮,只聽甄鈺說:“不幾日就胖了,你還在長身體,吃多點吧。”
阿牛今年十八,站起來同甄鈺一般高。甄鈺一米六五,在姑娘裡頭是個不短不長、肥瘦合度的好身段,阿牛是個男子,一米六五的身高,難免生得矮婆娑了點。
阿牛戰戰兢兢接過碗筷,不敢夾盤裡的菜,只說:“這般才是最好的。”
兩人都在用粵語交流,甄鈺本就是廣東人,粵語說的標準無比,她叄歲來的滬上,來滬上后姆媽和爹爹還有娘姨在家中都說粵語,從小聽從小說,脫口而出的粵語只帶了蘇白的軟卻不帶地方腔色,兩廂結合聽起來分外酥耳。
面前就是香噴噴的菜,帶著菜香油香的熱氣繞著鼻端走,越看越餓,越聞越想吃,阿牛之前再度確認:“姑娘真會變胖嗎?”
甄鈺眼看向窗外,“嗯”了一聲。
得到保證,阿牛夾起一隻蝦,連殼帶肉放在嘴裡咀嚼,一上把菜都吃的差不多。甄鈺屈指敲響木桌,嘴上自然地換成蘇白問:“顧二爺何時回來。”
腹部鼓鼓,阿牛放下筷子吃不下了,反袖擦擦嘴角的油漬:“阿牛去顧公館打聽過,可沒有打聽出來,顧二爺似乎與大老爺的關係不好,如今一個電報電話都沒打來。顧家的娘姨大姐,日日都做著二少爺回來的準備,準備了半個月了還不見人影,漸漸的鬆懈了。依阿牛看,一旦真正鬆懈二少爺定然就回來了,就像戰場似的,將軍佯裝潰敗,等敵人不注意殺個回頭。阿牛還打聽到,顧二爺今次回來要在姑娘所讀的東浦大學投身教育。”
阿牛有兩個身份,一個是跑當,一個是不為外人所知的包打聽,還是甄鈺的包打聽,他沒能打聽出甄鈺要的消息,說了一大通廢話,覺得對不住甄鈺,又怕甄鈺責怪,忙低下頭,不敢抬頭看人,說:“阿牛還得知,顧二爺有一隻耳朵聽不見聲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當老師嗎?”甄鈺吃驚之際來了微乎其微的興緻,“耳朵聽不見......”
阿牛點頭,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遞過去。
甄鈺拆開來,裡頭裝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文質彬彬,盈寸鬢髮,鼻樑上一副金絲邊眼鏡,看起來頗為成熟與穩重。
甄鈺見不得黑白的照片,深入一些來說她見不得黑白男子的照片,憶起不美之事,忽然淚眼噙波,沒了平日的鎮定,拿著照片的手一直抖個不住,施了胭脂的臉在一瞬間也沒了顏色,變得如紙一樣蒼白。
阿牛見甄鈺掉了態,一個勁兒咒罵自己粗心大意,劈手奪過照片裝回信封里,發顫地解釋:“這是那二爺的照片,看模樣就不是個小人物。是活著的人物,姑娘可別想太多,是活著的,好好活著的,不是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