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樂里的堂子來客了,周姆媽去下方才不悅的臉色,一臉笑態與幾位姆媽道了句失禮,理理衣裳起身迎客去。
住在二樓的倌人耳朵捕捉到有客來,紛紛走到陽台探出半個頭來偷眼瞧,只見那客人身材利索,穿著一件寧綢長袍,袖口鑲著鹿鶴團獸絛子邊,外罩一件外國花緞馬褂,腳下踩一雙京式黑絨靴,不是別人,正是周姆媽口中的顧小開——絲綢大亨之子顧玄齋。
倌人嘴裡嘀嘀咕咕,不知今日這位顧小開親自來是要尋哪位倌人陪局。
周姆媽引客進堂子,吩咐大姐兒快快沏茶送煙,大姐兒遞過水煙筒,顧玄齋沒接水煙筒,開言說:“在禮。”
周姆媽大驚失色,屈指頭敲腦袋說:“瞧瞧姆媽個記憶,竟忘了大少爺在禮,敢請大少爺包荒包荒。”
轉頭讓大姐撤煙遞上茶,又讓一位先生下來敬瓜子,顧玄齋一併接過放到桌上,姆媽瞧他一臉正經,進了屋子馬褂也不脫,想來今日不是來尋歡作樂的,便問:“大少爺今日來可有別個事?”
顧玄齋回:“姆媽這裡個小先生哪個有眼見?”
“這兒可是會樂里,大先生和小先生都有眼見,就連前幾日剛來一個討人,都精明成猴哉。” 姆媽從心眼裡歡喜出來,“如今要與她點大蜡燭都成。”
周姆媽滿嘴是葷話,顧玄齋聽了臉不紅心不跳,說:“我弟弟過幾日從英國留洋歸來,到時候自然要叫局熱熱場子,姆媽薦一位小先生留著她的辰光,到時候叫局方便,直接叫她便是,也不用轉局代局這般麻煩,耽誤辰光。”
留洋歸來的少爺見多了世面出手也是闊綽不吝的,周姆媽心裡樂開了花,她手底下的小先生環肥綠瘦、粉白黛綠,彈曲如蛟龍戲水的,唱曲兒似穿雲遏月的應有盡有,隨便拎出一個來都比別里的先生強百倍。
忽然之間要薦一個頂呱呱的小先生,周姆媽再叄猶豫,暗暗能比較一番堂子里的幾位小先生,說:“叫春燕樓罷,這個小先生精,打蘇州來的,唱戲唱曲可好聽了,人人都唱的《西廂記》,就屬她唱的最好,粉牌上的曲目,閉眼隨便揀一曲她都能唱。用西洋話來說,那嗓子就是被嘎的(god)輕吻過,模樣也俏,就是身價有些高。不知大少爺的弟弟何時回來,總不能讓小先生一直等大少爺的局。”
說到這兒周姆媽自己怕話說的不夠動聽,掠起一絲不亂的鬢腳,立馬又說:“大少爺是土根生長的滬上人,自然聽‘一個先生不做一個客人,一個客人也不做一個先生’這句話,我想大少爺今次也不單做春燕樓一個先生,離開了姆媽的堂子,定轉頭就去什麼萬里堂子,香玉堂子了。”
“姆媽聰慧,叫局都叫一個堂子的樂趣少了許多,不同堂子的先生聚在一塊能聽到的新鮮事可不少。我弟弟自小就離開了上海,世面見多了,新鮮事兒也見的多,若是先生嘴笨,說的故事無趣,這局可就冷了,傳出去便成了我這個做哥哥的不是,竟然冷待了弟弟。”顧玄齋說了好一通話,喉嚨乾乾的,便就飲一口放涼的茶水。
周姆媽連說曉得曉得,往旁邊掇來一張椅子坐下:“大少爺運氣好,不需多跑幾趟路,這尚仁里,公陽里還有薈芳里的姆媽今日都在這兒碰和。”她讓外頭掃地的外場去二樓喊叄個姆媽下來。
不一會兒,雪姆媽、阿紅姆媽和阿蘭姆媽一個接一個,步子款款走下樓,走路好似背扳纖,聽不見一點足兒落地的聲音。
周姆媽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那些姆媽都薦了自家堂子里最紅的先生:小香喉春燕樓、俏皮嘴李秀娥、金蓮小腳吳漱仙、活琵琶小如春。顧玄齋很少叫局,但這些先生都聽過,是花界的四大金剛,不作猶豫與她們口頭定下局。
局定了,周姆媽又把方才的話問一遍:“大少爺的弟弟何時回來?阿拉好準備著,免得到時候錢沒掙著,還給自家開的堂子招來一個拆爛污的壞名聲,得不償失。”
顧玄齋板節頭算不出,嘆了口氣:“沒個定數,他性子孤僻,也沒來個電報,估么是下個月月初,總之脫不出那幾日。姆媽讓這幾位先生少出局罷,虧的錢我補就是了,都算進局帳里。”
鴇兒愛鈔,猱兒愛俏,既有錢拿,姆媽忍不住笑意,連聲說好,顧玄齋吩咐完此事,在果盤裡放幾塊錢當作茶資,心想叫了四個先生應當是夠熱鬧,正打算回公館,路過那久安里,不想藍橋開門掛了燈,他有些猶豫,步兒似毛里拖氈地上前去。
四馬路那個有名的跑當小鬼阿牛和一位姑娘蹲在門首的台階上一邊翻著日曆,一邊逗弄貓兒,用粵語嘴裡說:“二月初七,好時間。”
姑娘束在腰上的裙子有些長,蹲下來拖在地上,裙緣哪兒顏色深了許多,但她不在意,兩根手指不停撮弄貓兒下巴。顧玄齋一眼認出那是小本家甄鈺,她額前蓋著一刀剪齊的劉海兒,耳邊垂兩條毛毛的辮子,未扎把根,稍微顯得有些凌亂,往前走了幾步,試探地發問:“今日藍橋做生意伐?”
甄鈺聽見了未做搭理,只把日曆合上,一心一意逗貓兒,貓兒被逗的不耐煩,“也凹也凹”叫一聲,爪子一抬要抓甄鈺的手背。
甄鈺反應良好,抽手及時,並未受一點傷。
阿牛抬頭看一眼眼前人,因和甄鈺交流用的是粵語,和顧玄齋打招呼的時候,也不自覺用上粵語:“好耐無見,早晨啊顧少爺。”轉而扯身旁人的袖子,低聲說,“姑娘,來客了。系顧少爺啊。”
滬上的粵人有不少,做生意與他們打交道久了,顧玄齋多少能聽懂一些粵語,回:“早晨啊。”
袖子受扯,甄鈺不驚不慌,眼睛也沒抬一下,抱起貓兒放到膝上,聲音輕輕的,用蘇白說道:“掛了燈,便是做生意,否則費錢燃燈是為何。”
說完甄鈺不再說話,氣氛一時安靜下來,阿牛加緊起身,彎下一截腰,邀請顧玄齋入門,笑哈哈說:“可是大少爺來的不巧,藍橋的姆媽與娘姨都出門了,稍晚一些才回來,大少爺若不介意,先入裡頭喝點茶吃些果子。”
“好。”顧玄齋掏出十塊錢交給甄鈺,“不知這錢夠不夠在這兒喝杯茶。”
收了錢就和收下禮一樣,禮尚往來,得花時間與客人聊天喝茶,看著面前的十塊錢,甄鈺不為所動,說:“自然不夠。”
長叄書寓的茶資不過一到叄元,付十塊錢買茶相當是付了筆巨款,甄鈺不知好歹,顧玄齋卻笑了,他知道甄鈺的怪脾氣,不過是想逗一逗她,她不受逗他就趁風收篷,用十塊錢換她膝上的貓兒,說:“那就用十塊錢,借姑娘個貓兒解解悶。”
顧玄齋抱著貓兒走進大門裡,阿牛充當了外場,引著他入屋就坐。
甄鈺拿著十塊錢在手上拋,對著烏雲密布的天,低聲道一句:“娘姨,儂爺爺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