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崽拿了好幾張淺黃色的局票過來,顧微庭單手捂住作疼的腦袋,看了一眼。局票離眼睛不過叄四寸,因身子不舒服,耳朵嗡嗡作響,眼睛也打著一層煙霧一樣的朦朧,看了好一會兒才辨清上方的字,原來是叫妓女的所用的局票。
他吃力地搖了一下頭,摸出一塊銀元放在西崽手上當小帳,說:“來份餚肉面和蟹黃湯包。順便跑個腿,去藥局里捎些舒緩腸胃的葯來。錢稍後給你算。”
第一次得到一塊銀元的小帳,西崽抖抖索索地把手上的錢塞進口袋,脖頸還左扭右扭,確認房裡有沒有別的西崽看到了心方放下。
拿了好大一筆的小帳,西崽當然非常高興,也樂意跑個腿,說一句稍等,房內便沒了那道灰色的影兒。
西崽走的時候就手帶上了門,顧微庭起身洗漱畢了西崽還沒回來,索性往床邊走去再閉眼睡一場,也不知睡了多久,敲門聲驟起。
顧微庭沙啞地回應:“直接進來就是。”
還是那個西崽,用紅木端盤端著他點的餚肉面和蟹黃湯包,還有一杯水,放下吃食,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小銅瓶,瓶蓋上寫著“行軍散”叄個字。
“這行軍散味道雖不如何好,但藥效頂呱呱的。老祖宗留下的方子比洋葯強的多。先生可知這藥方出自何人之手嗎?可是軍事家孔明先生。孔明先生口角才開,倏生萬萬轉機關,真當是博洽多聞,百年難得的軍事家。”
西崽邊解釋,邊揭開蓋子,裡頭裝著幾刻小粒的藥丸,給顧微庭過目之後,把葯合上放在床頭上,又說:“少爺先吃些東西墊肚子,再把葯吃了。”
顧微庭有氣無力又掏出一筆錢,讓西崽出去過會兒再來收拾盤子。葯不論中與西,空腹吃都會加損身子,吃了半碗粥兩個蟹黃湯包,隔了兩個字才把葯和著溫水吞進肚。
藥效在肚裡慢慢發作,顧微庭清晰地感受到肚皮涼涼的,倦意沒忍住,一個合眼又睡了。
在洋酒店一連住了七八日,顧微庭方才有一點回家的心,只有一點點。可憐那顧大少爺,從二月開始就日日叫局等著,還差人去碼頭等著候著,生怕他突擊回來自己讓他覺得受到怠慢,叫了十幾場局都沒點消息傳來,連倌人都垂垂覺得疲倦了。
到了第八日下午六點,顧微庭慢慢收拾好行李準備回顧宅,卻發現顧宅搬了場,並不在四馬路上,向人打聽,原來前些年搬到了南京路。
這使他回家的心又澆滅了一半,但酒店已退,入住又得弄上好一通的手續,顧微庭嫌麻煩,乾脆在四馬里亂逛,這七八日他一直待酒店未出,沒好好看看上海的風貌。
一路上經過番菜館、茶樓、戲園。里弄的半空掛著的燈牌數不勝數,寫著今日接局倌人的名兒,名氣越大的燈牌也越發精緻可觀,而那灰牆上也都貼滿了杏眼眉人的女人,細看原是堂子里時髦倌人的畫像。
顧微庭低下頭,想神不知鬼不覺路過,但他穿著時髦,氣質外露,絕非泛類,便被眼尖的倌人邀截下來。
倌人打扮得和天仙似的,上穿紅下著綠,頸上襯著珠光寶氣,纖指捻著綉帕,一截嫩腰兒若無骨扭著一步步靠近路過之人:“哥哥今日要不要白相相一場?”
亮溜的嗓音鑽進耳朵里,顧微庭由內到外打了個寒顫,急急加快腳步,卻被街旁另一個倌人扯住圍巾: “大少爺好無情。”
扯住他圍巾的倌人穿藍閃緞襖裙,衣服鮮艷,臉上更是鮮艷,她頻頻送來眼波,顧微庭不僅打了個寒顫,還生了一股惡寒,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十分難為情時,一個帶著瓜皮帽的大老爺從他斜刺里走來,對那扯住他圍巾不放的倌人劈頭一陣戲謔:“你個車袋奶、寬牝戶,還出來出局?”
倌人盈盈一笑,放開了顧微庭的圍巾,秀眉又挑又蹙,做出嬌嗔的顏色,倒靠進大老爺懷裡,道:“車袋奶老爺不也摸得歡喜嗎?寬牝戶老爺鑽得也舒服啊。”
兩人調情的語詞流利,應當是舊相識,當街說了污言污語,相視一笑,摟腰搭肩的就進了堂子。
圍巾沾了脂粉香,顧微庭脫下來給了掃街的清道夫。經過方才那麼一齣戲碼,他專門揀了一條辟道走,一直走出四馬路來到鄭家木橋。
這座橋一頭是法租界,一頭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有規定,各界的巡捕不能非法越界抓人,這項規定可把赤身白帽的小癟叄樂壞了,他們在法租界鬧事兒了拍拍屁股就跑到公共租界去,在公共租界鬧事兒亦是如此,若說四馬路是妓女的天堂,這小小的一座橋便是小癟叄的天堂。
今日天十足冷,橋上的小癟叄不知都跑哪兒去了,橋上橋下非一般的安靜。鄭家木橋有些似月初時的月亮,微微半拱的形態,有些年頭,原本坱軋的地面被人數年來走走磨磨,且都磨成了圓滑平整貌,當然,也少不了豁口。
人們嫌拿庚泥修補豁口麻煩,索性就用些軟黃土和些水抆上,反正石橋豁幾個口子也不似木凳一般會活絡,總之兩腿能行走便可。
如今是二月春,青灰色的石地尚有些洳濕,橋堍上的眠柳垂絲交交牙牙,隨風而舞,裊裊娜娜的,遠遠看著當真似一搦兒的纖腰,怪不得自古以來總愛把女人的蠻腰比作柳腰。
顧微庭在樹下看纖柳隨風而起,口佔一首詩,詩還沒收尾,橋上不合時宜走來了一位渾身是脂膘男子。
男子穿一件鼻煙色元領寶馬褂,腰上系著梅花香袋,嘴裡銜著如拇指般大的呂宋煙,脖下贅肉叄圈兒橫著,襟端的扣子都扣不嚴,肚子像顆圓球,四梢如圓柱,風能潛入的袖口,竟被肥肉所擋。
別人是兩袖兜風,他則是兩袖兜肉,俗話說財發身發,這位大老爺不是大富也有小富了。
這座橋有十二級台階,男子躄步上橋,拾一級石磴就並步掇口氣兒,顧微庭沒了興趣吟詩,鼻笑一聲,如此肥沒忽之人穿衣該則舒坦的,何必非追時款。
男子走得十二分吃力,喘氣聲如牛,額上的筋根根暴了起來。好不容易走完台階,他嘴裡忍不住罵了一句詈詞。
罵聲落,跟聲走來一個女子:“段老爺,且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