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冷不防傳來一陣暴雷似怒吼,顧微庭心上嚇了一跳,拗項看去,一個穿著長衫褂褲的男子氣沖沖地走來。
他身姿乾癟癟,衣服在他身上撐不起來,連豆芽菜都比他有精神,骨撾臉上帶著一副托力克的近視眼鏡,遮住了大半張臉,不過能看出臉上薄搽了一層香噴噴的雪花粉,在微弱日光的照耀下,臉色白的瘮人,見慣了叄角身胚的洋人,顧微庭見到這人的一瞬間以為是鬧了飢荒。
徐萬強一寸目光都沒放在顧微庭身上,甚至沒留意到有顧微庭這個人在樹下,他推推從鼻樑滑落的眼鏡,仰起頭看向梧桐樹上的人止不住罵罵咧咧,認真看,嘴裡噴出來不少唾沫星子。
“甄鈺你上去幹什麼?” 徐萬強問道。
顧微庭默默後退了一步。
“躲人。”甄鈺擺甩著腿,不期把鞋離了腳底往下直線墜落,正好掉在了顧微庭的腳邊。
徐萬強變成一個六路打通的人,拾起她的鞋朝上奮力一扔,鞋在空中轉了一圈,很快又落到了地上,這次不偏不倚砸到了顧微庭的肩頭。
鞋兒小,拋得也不高,顧微庭只覺得被人輕輕撞了一下肩頭而已,並沒有什麼痛感。
徐萬強此時才留意到身旁有個面生的人,他歉然似地看了顧微庭一眼,再看向樹上時,又是惡狠狠的模樣,“你給我趕快下來。
“梯子倒了,我沒有翅膀,如何下來?”甄鈺清冷冷說,“要跳下來嗎?”
樹下橫倒著一個竹梯子,最尾的幾節都斷開了,岔口齊整,是被刀鋸的痕迹。
顧微庭目測著梧桐樹,忽然搭訕著出聲:“你所在的梧桐樹高約二丈五尺,從上方跳下來幸運些能成一個半邊癱,凄慘一些就是腦漿如醬汁一樣迸裂。所以跳下來的方法,並不可取。”
徐萬強本對甄鈺的話急得抓耳撓腮,聽到顧微庭不涼不酸的話,兩眼忍不住斜溜向他。顧微庭說完一席話,又插一句:“除非,你生了翅膀。”
顧微庭帶著一頂西式禮帽,穿著暮雲灰羽緞刺繡長袍,罩一件摹本緞背心,東方亮圍巾在脖上不松不緊的繞了兩圈,說是保暖倒不如說是裝飾,骨節分明的手,拎著一個簇新的牛皮包。
不中不洋的穿搭讓徐萬強記起孟校長昨日的話兒:
“今次來的人叫顧微庭,數學天才最是他。豐顱頂洋帽,八尺身姿襯長袍,一笑精神露,一怒氣象發皇。出生滬上,出幼京城,出息洋里,庚齒不過二十六,卻是別有標格。一是儒生標格,能吃白墨飯,二是英雄標格,亦食槍火糧,叄是洋人標格,不可捉摸。”
徐萬強昨個兒沒太注意聽,還嘀嘀咕咕的想是校長誇大其詞,今個兒一見,一席話可是靈活靈現了,他摘下眼鏡片用袖子擦擦又戴上,賠上諂媚的笑臉,道:“您就是英國來的那位顧老師吧?我叫徐萬強,校長等您多時了。”
顧微庭頷首,簡短回話:“是。”
徐萬強得到回應,哈著一把只有骨頭的腰,邀請顧微庭到校長辦公室。坐在樹上的甄鈺看他們越走越遠,忍不住出聲,道:“徐老師,我下不來。”
徐萬強聽見了,訕訕地笑了笑,與顧微庭道了一句失禮折回榕樹下,兩條細胳膊吃力地把倒下的梯子扶起,又變成那一副吃生蔥的臉兒:“慢慢下來,摔死了就地挖坑埋了。”
……
公學的校長孟關山祖上是浙江溫州人,1820年霍亂盛行浙江,死了無數人,孟關山的母親便是死於霍亂,父親為了活命,便帶著一家老小來了上海,至今一直未重返故鄉。
孟關山親眼看見母親在病痛中死去,自矢要從醫救疾,可惜天賦不在,便棄醫從文,當上校長之後在公學里開設了醫學科目。
公學里的學生在數學這科上頻頻跌倒,考試及格的人不盈十指,孟關山的一個英國朋友口中常提起顧世陵,說他可是難得的數學天才。
孟關山動了念頭,託了許多關係才聯繫到顧微庭,得知他有回國的意願,於是多次邀他來公學當老師。
徐萬強引著顧微庭來到校長辦公室,孟關山並不在辦公室。徐萬強看了一眼壁上的自鳴鐘,長針幽幽的指向五點,他才想起來此時孟關山還在上課,於是道:“顧老師先坐吧,校長正在上課。”
顧微庭點點頭,面朝自鳴鐘坐了下來。
自鳴鐘下擺著幾個太平水桶,一副前後通透的博古架,架上放了幾盆綠蘿和一個玻璃鋼,顧微庭盯著玻璃鋼里的來回遊動的魚,在國外許久沒吃魚肉了,不知道當年的老字號還在不在。
顧微庭想著,盯著,未料剛才歡游的魚兒翻了肚皮兒,全部浮上了水面,死了。他捻起眉毛,難道是他用眼神射殺了游魚?還好辦公室里不只有他一人,否則被灌上一個殺魚的罪名可不好。
徐萬強也看到了翻肚皮兒的魚,“哎呀”一聲拍了腦袋,道:“忘記給他們換水了,又死了。”
顧微庭:“……”
約莫坐了半個時辰門口才出現了孟關山的身影,旁邊跟著一個女學生。是那個坐在梧桐樹上的女學生。
孟關山一身灰黑,腋下夾著一本泛黃的洋書本,他頭上卸了頂,寥寥幾根白髮梳得一絲不苟的,這是在欲蓋彌彰。
孟關山是長輩,顧微庭起身相迎。孟關山上了半日的課,臉色只有疲倦,見到了自己盼了大半年的顧微庭,心裡高興,卻沒能卸下浮在臉上的倦容,只是淡淡一笑,聲音有些顫澀道:“終於盼到顧少爺來了。”
顧微庭回以一個點頭后重新坐下。
甄鈺扶著孟關山坐下來之後沒有離開,站在孟關山身後眼兒四瞟,忽然她在空蕩的玻璃缸上打了一眯眼,嘴巴動了動還沒出聲就被徐萬強請出了辦公室。
孟關山出聲道:“甄鈺就在外頭等著,待會兒帶顧老師熟悉一下公學。”
徐萬強聞言,在外頭板著臉兒訓了甄鈺幾句,他嗓門兒大,顧微庭和孟關山聽得一清二楚。甄鈺一句話不吭,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孟關山嘆口氣,道:“好了好了,少說兩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