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樂無荒 - 9.我負丹青

桌面擺放很整齊,右手邊是整理好的一堆文書,最上方是一個文件夾,用鎮紙壓著,謝衍拿開鎮紙,翻開文件夾看了看,笑了。
得了逆行性失憶症的周遊要怎麼重新熟悉人際關係呢,很簡單,他整理了一份人事關係思維導圖。謝衍正好翻到農水委的,按照農開科、農水科、科教科等科室劃分,標註了一堆簡寫文字。她往前翻了翻,市委市政府的最多,市委書記趙東風和市長沉如釋兩人獨佔一頁,意義不明的簡略文學也最多。
整份思維導圖倒沒透露出什麼明顯的關係傾向,周遊即使失憶也不會丟掉謹慎的本性,倒不如說他現在只會更謹慎,謝衍能看到的都不會是機密的。
她把文件夾放回去,鎮紙壓好,開始翻書櫥。
周遊常買書,至今還保留了訂雜誌的習慣,每年都會和謝衍一起把過去一年份的雜誌期刊收起來放進地下室。書籍分門別類,謝衍偶爾進來找書,按照周遊說的方位一次都沒找空過。
周遊畢業證一類的東西放在書櫥下方的密碼櫃里,也只有這個密碼櫃謝衍知道密碼,但具體是哪個她忘了。
於是她一一試過,終於在試第叄個時對了。她翻過上面一堆榮譽證書和大學畢業證學位證,在稍底下找出了高中畢業證。
不是瀾中。
她還盯著畢業證上周遊的照片出神,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
消息來自周遊:
【剛剛在開涉密會議,沒時間回消息。我高一高二在瀾中讀書,高叄回北京。今天正常下班,晚上見。】
涉密會議。一看到這四個字謝衍就沒話了。周遊早年在發改委的時候就經常開一些涉密會議,不足為外人道的那種,有時甚至不能帶手機。如果謝衍有事給他發消息,周遊回的通常是【與會】,謝衍就懂了,不再打擾他。但是失憶的周遊和謝衍還沒有建立起這份默契,匆匆打了個字就繼續開會,這邊的謝衍還不明所以。
周遊可以的,這是把他自己都查的清清楚楚了。
謝衍又翻了翻,再沒翻出別的有價值的東西。她收拾好書房,輕手輕腳關上門,下到一樓,進了自己的零食間。這個房間比較小,做成了榻榻米,後來被謝衍改造成了零食屋,順便配了台最高配置的電腦,周遊從不染指她的肥宅快樂水和垃圾食品,因而甚少進零食屋。
謝衍搜了一會兒,才在一個貼吧里找出當年的電視台採訪內容,畫質模糊,謝衍把視頻導進修復軟體里,才清晰起來。
時間太長,謝衍一路拖進度條,終於拖到了周遊彈鋼琴,彈完鋼琴後有一段十秒的個人採訪,周遊面對鏡頭毫不怯場,那時他十六七歲,清透的五官和斯文的腔調真的很容易給人一種他很溫和的錯覺,但是謝衍還記得他彈琴的樣子,垂下眼時,神情里有一種疏離的冷漠。察覺到有鏡頭,飛快地瞥過來一眼,眉眼間帶著一種刻意壓下去的傲氣。
鮮明的,銳利的,卻被遮掩完好的蓋上了親切的皮囊。
十幾歲的周遊……
十幾歲的周遊。
謝衍忽然覺得一陣口乾舌燥,下意識地動了動喉嚨。
砰,砰,砰。
她捏緊了滑鼠,骨節泛白,幾乎抑制不住強烈的心跳聲。
平生從未有過的強烈愛意襲上心頭,謝衍捂著心口,茫茫然想道,我怕不是遇到了一見鍾情哦?
然而愛情這東西,主要還是靠多巴胺的分泌,來的快去的也快。周遊下班的時候謝衍情緒已經調整好了。畢竟她一見鍾情的是隔著視頻的十六七歲的紙片人周遊,面對的卻是一個不動聲色的擅長搞辦公室鬥爭的成年人周遊。
謝衍好年下這一口,周遊年齡不合適啊。
她在零食屋長吁短嘆一番,才出來吃晚飯。
周遊食不言寢不語,吃完飯上樓回書房的時候才問謝衍:“你白天為什麼問我高中在哪念?”
謝衍還沉浸在短暫的煙雲般的受挫戀情中,微微抬起眼,說:“聽鄰居說起的。”
周遊點點頭,就上樓了,謝衍在他身後無意義地感慨了一句:“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就是差了那麼一點啊。”
周遊進了書房后,把電腦包放在椅子上,沒著急打開,而是先看了遍桌面。
這是他每天都會做的事,今晚讓他察覺到了異樣:右手邊壓在文書上的鎮紙,位置不大對。
早上他調整的鎮紙一端正好壓在文件夾上貼紙標籤“導圖”中圖字的第二個點,之後就出門了。
現在,鎮紙那端壓在“圖”字第一個點上。
謝衍很快就將那點愁緒拋在了腦後,吃完飯去保養了一會兒釣具,然後回到客廳一心兩用,一邊看電視,一邊和釣友們聊天。
3~6月份是禁漁期,釣友們只能去小魚塘過把癮,謝衍剛和他們約好周末去昌雲鎮釣魚,忽感沙發一沉,周遊坐到了她身邊。
謝衍抽空看了他一眼,周遊背靠著沙發,臉微抬著閉目養神,不知在想什麼,整個人的神情疲憊且冰冷。
謝衍看著看著,忽然湊過去,黏黏糊糊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周遊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
於是謝衍這個變態興奮了,她幾乎要掛到周遊身上,很少女地摟著他的胳膊往懷裡帶:“你跟我說說話吧。”
周遊的胳膊肘頂到一片綿軟,像是被燙到一樣,他第一反應是往回縮,但是謝衍纏著不放,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大胸會給對方造成何等困擾----或者說她根本不在乎。
“我下來是要和你說,瀾水這邊把我們的車禍立案了,這幾天應該會有警察找你調查情況。”周遊看著其他地方,簡潔道。
因為他移開了視線,所以沒看見謝衍一瞬間沉下去的目光。
謝衍蹭蹭他,眼底殊無笑意,聲音依舊甜甜的:“嗯嗯,知道了。”
周遊想把胳膊抽回來,但是謝衍抱的有點緊,他想讓謝衍鬆開,剛偏過頭就被謝衍親了下。
真就只是嘴唇飛快地貼了下嘴唇,周遊一僵,騰地站了起來。
謝衍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沖著周遊揚眉。
周遊後退了一步,一語不發,皺緊眉頭轉身走了。
晚間,謝衍躺在床上,白天的事情難免勾起了一些她高中時的回憶,她輕輕哼著《喀秋莎》,審視著晦澀的往事。她的高中生活以那位同學跳樓劃成兩部分,前一半是堆迭的試卷和嘈雜的同學聲音,後半段幾乎都是心理諮詢室雪白的天花板,中間是樓底池塘旁大片大片的血跡,同學的眼睛大睜看著天空。
哼了好一會兒,帶起一絲睡意,她把臉埋進了被子里。
但就在那將睡未睡的短暫間隙,或許是一瞬間的白噪音,不知怎麼的謝衍心中忽然飄過一個想法,隱隱綽綽一閃即逝,甚至沒來得及讓她深思:高一時學渣又鹹魚的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考到北京?超常發揮也沒這麼超常的。
總是回憶往事沒啥好處,很容易混淆今夕往日,所以當周遊進卧室拿衣服,看見謝衍歪扭的睡姿順手幫她蓋上被子時,被驚醒的謝衍迷迷糊糊地靠過去,一隻手極其自然地橫過去,搭在了周遊的腰上。
周遊頓了一下,慢慢把謝衍的手移開。
睡懵了的謝衍卻整個歪了過去貼著周遊,她的睡衣是涼涼的絲綢,周遊猝然貼上一片,而她長長的睫毛就那麼輕輕掃過他腕部的肌膚,溫熱的氣息若有若無。
周遊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在過去的夫妻生活中,這個有意無意的動作代表了某種性暗示——謝衍如果想要了,就會輕輕在他手腕或者耳後吹氣,然後吻著那裡。
身體殘留著記憶,幾乎是立刻起了反應。
周遊盯著頭頂的虛空,手指忍耐地收緊。
但他沒忍太久,謝衍可能是醒了一下,一會兒后翻了身,遠離了他,繼續睡著。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本想離開,卻鬼使神差往旁邊看了一眼。
卧室只亮著一排地燈,微弱的光亮下,周遊只能看見謝衍側臉的一點線條,從耳後到下巴再到脖頸乾淨流暢,隱沒進微敞的領口。
他想起失憶后第一次見到謝衍的場景。當時自己正坐在病床上,門口走進一個人,不甚清晰的視野里,她看過來,似乎對自己微微一笑。
那一眼的感覺很奇怪,像是熱水涼了的煙霧撲到臉上,柔軟的,迷濛的,周遊不知道別人看到謝衍是什麼感覺,他想到的是吳冠中的我負丹青。
“江南不適宜做油畫。銀灰調多呈現於陰天,我最愛江南的春陰,我畫面中基本排斥陽光與投影,若表現晴日的光亮,也像是朵雲遮日那瞬間。我一輩子斷斷續續總在畫江南。”
那片春陰彷彿在折磨他心裡的某個部位,周遊想仔細看清她的臉,於是戴上了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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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衍:好冷酷,好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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