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樂無荒 - 67.

高叄最忙的時候,謝衍會失眠。大腦充斥著方程式和單詞,超負荷運作,明明已經很累了,但是晚上躺在床上,閉上眼卻怎麼也睡不著,常常天破曉時才會升起點零星睡意,實在睡不著就爬起來背書。小表妹以為她是面臨高考壓力太大,謝衍後來也這麼以為,還覺得是同學跳樓影響的,但她早就忘記自己失眠的真正原因,也不會再想起。
她從小身邊就缺乏靠譜長輩給自己的未來提供長遠規劃,也不願意聽外人對自己指手畫腳,一直以來都是得過且過,富貴的生活過得,貧困的生活也過得,對學業的要求無非就是找個大學,念完好找工作。
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夠單純的。就像她在瀾中讀書,接觸到的師資力量本來就比以前的同學們強,只要她後期不拉胯,怎麼也能上個一本,就像她作為普通人的上限早就已經設置好了,一輩子再好好學習努力賺錢也拼不過別的家庭幾代的積累。
那是撞不開的藩籬,因為渴慕著高不可攀的東西,所以日復一日地掙扎絕望著。
無處可去,心理諮詢室沒有她想見的人。就連分別都是被他叫出教室告知,隨後她就在漫長的高二暑假裡失去了那個人的消息。
於是她開始跑步。十點后瀾中的大操場上還是有很多晚自習下跑步解壓的高叄學子,謝衍就一圈一圈地跑著,夏天的暑熱剛剛散去,秋天還沒有完全到來,瀾中那時的夏季校服還不分男女,依舊是白襯衫和黑色薄長褲,謝衍常常會跑到汗流浹背,跑到雙眼漆黑,腿一軟跪下來。
瀾中的電話號碼已經被註銷,QQ上私聊也不會有回應,他已經回北京了,會在那裡高考,會在那裡遇到更好的人,那才是他該待的地方,你算什麼。
謝衍,你算什麼。
大晚上的,偌大的操場只有主席台那裡亮著兩盞大燈,身後是燈火通明人影憧憧的教學樓,偶爾有人在她身邊跑過,黑夜裡彼此也看不清是誰。謝衍雙手支撐著身體,手下是粗糲的塑膠跑道,她大喘著氣,汗水混著淚水流淌過臉頰,她忽然覺得很不甘心。
她這麼卑微,這麼悲情地思念著誰,可是那個人什麼都不會知道,他只會好好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或許在刷題,或許在對誰笑,或許已經喜歡上了哪個女孩子,這些她也不知道。
謝衍慢慢爬起來,手背擦了擦臉,繼續跑起來。
她就這樣奔跑著,無望地奔跑著。跑過一切,跑過歲月。
周遊趴在書桌上睡得很不安穩。他加班到一半,有點困,也許是晚間和謝衍那場不明不白的對話分走了他多餘的心思,於是批複文件時越改越累,他摘下眼鏡,臉埋進胳膊肘,小憩一會兒。
他早該想到,愛玩刀的女人怎麼會那麼軟弱,謝衍在短暫的困惑后似乎重塑了內心,她本身性格就決定了她不容易被打擊到,且心智隨著年齡增長越發成熟,被騙也會很快醒轉過來,只是聞聽對她影響太大,他才能干擾到她。
有點麻煩。周遊心裡嘆氣。他當然希望謝衍安分一些,但是想也知道這不可能,她不欠他的,所以也不會聽他的,謝衍只專心自己的事,不關心他的工作,有問題自己解決,更不會向他求助。
那真是沒辦法的事了,他和她在大學相遇的時候,謝衍已經成年了,足夠堅強,足夠獨立。
周遊又開始頭痛了,或許是因為身後的窗戶沒關好,夜風吹了進來。
但是伴隨著頭痛一起被喚醒的,壓過迷濛睡意的,是心裡的喃喃。
她跟我求助過的。他忽然想起。
過年的時候,周遊其實接到了她的電話。
應該是他回北京的那一年,高叄,是除夕晚上,和好多長輩一整年不得見,就被留在小偏廳說了好久的話,年紀大的長輩們還是喜歡給紅包,年輕點且在國外的多年沒用過人民幣,索性塞給他銀行卡。出來的時候,手上和口袋裡滿滿當當,奶奶看見他就笑,讓阿姨過來幫他把紅包拿回房間。周遊掏紅包的時候手機也夾在了那堆里,來消息的提示音亮了他也沒心思看,一心想去天井那透透氣。
倒是奶奶注意到了:“剛才劉家的孫女還跟我說她給你發消息你也不回,約著去看電影你也不去。”
“我要複習。”周遊說。
這當然是託辭,他十四歲就考上了名校的少年班,但是沒有去,去年他媽媽家建議周遊申請海外名校,以他家的背景會很容易通過,周遊也拒絕了。
在一切過於便捷到讓人迷失的道路里,他想讓自己盡量正常地成長。他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但是別人看不出來,看出來的也無法幫他。
奶奶說:“劉家孫女很喜歡你。”轉過臉看向周遊時已經正色:“但是如意可不要早戀,現在更不能分心想些有的沒的。”
“我知道。”
他在天井那坐了好久,看著爺爺養的臘梅,他在想早戀是什麼,應當是喜歡的一種,關聯詞是失控,自私和無法控制的低聲下氣。
那麼喜歡是什麼。他不覺得自己應當喜歡誰,他也不覺得那個女孩子是喜歡。
她只會坐在心理諮詢室低頭摳沙發,只會在兩個班一起上體育課時站在操場邊上自己一個人拍排球,只會埋頭抱著地理書顛來倒去地背洋流氣候。
所以他理所當然拒絕。
周遊專註地欣賞臘梅,看著嫩黃的花瓣在寒風中簇簇顫抖,神色很平淡,但內心已經因為不斷想著這個問題而感到厭煩了。
感覺到冷的時候他進了院子里,人多,總有人把他攔下來說一會兒話,他過了好久才回到房間,剛進屋就聽見手機響。
是沒有備註的號碼,當然不會有備註,因為來電人只有他已經註銷的瀾水號碼。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他看了來電好久,才慢慢走到屋后連接的紅色長廊,他在等對方煩了先掛電話,但這次對方格外耐心。
他終於接通。
耳邊是謝衍細弱的喘氣聲,好像是剛剛跑完八百米卻沒有喝水一樣,聲音啞的厲害。
“你來看看我好不好?我很想你。”
他有些倦怠。心理老師的話浮現在心頭,謝衍對他不是喜歡,只是種病態的依賴而已。他不想再被這種不健康的感情影響到自己的情緒了。
“你現在應該吃藥,然後早點睡。這比我的陪伴更重要。”他盡量把聲音放緩。
那邊過了很久,久到周遊覺得應該自己先把電話掛斷,但出於某種奇怪的心情,他並沒有這麼做。
然後,謝衍終於開口:“過來好不好,我有話要跟你說。”她似乎哭出來了。
奶奶順著長廊走過來了,鞋子踩在水磨地磚上發出輕柔的聲音。學業,長輩的叮囑,過年時節熱鬧到令人不適的氛圍還有謝衍的哭音,全部壓迫著他的神經,讓他心裡越來越煩悶。
“有人這時候找你嗎?”奶奶扶著廊柱問他,袖子滑下露出翡翠手鐲一點溫潤的光,有幾個年輕的堂姊妹們跟在後面催他進主廳,優雅又明艷,貴氣又富麗,女孩子應該是這樣的女孩子,而謝衍,謝衍不應當出現在他的生命里。
“不,沒有任何事情。”他迎著家人的視線,聲音毫無波瀾,說給她們聽,也是說過謝衍聽。
他掛斷電話的那一刻,已經下定決心忘記瀾水的一切了。
周遊猛地睜開眼,起身的動作拽到了文件,文件堆起壓過去,謝衍送他的蓮花倒流香爐從書桌上摔到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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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聯繫到第十章,謝衍高叄總是失眠,而那時周遊已經轉學了。
以及,很多事情都是周遊根據資料和調查知道的,高中時期的事情,他現在其實、幾乎、根本,什麼都沒想起來。
但是感覺始終存在,記憶的疼痛也在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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