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衍的外婆離群索居,性格冷淡,她的子女里現還活著的只有樂清輝,但是和小兒子也不親近。
謝衍之前和她打過電話,外婆知道他們來,也不意外,只是對他們點點頭就回屋了。
可能是年紀大了打掃家務力不從心,外婆擁有超前的斷舍離理念,家裡能扔的全扔了,全然沒有老一輩這也留著那也要留著的習慣,謝衍走進堂屋,四面大白牆,一個圓桌加一圈椅子,牆上一幅畫都沒有。
謝衍以前看紅樓夢,說薛寶釵住的是屋子像雪洞,腦補的就是外婆家。
外婆喜愛大女兒,也就是謝衍的媽媽,謝衍小時候爹媽工作忙,外婆還來帶過她幾年,但是謝衍長得像舅舅,外婆又很討厭小兒子,所以外婆對謝衍的態度就忽冷忽熱。
但是謝衍覺得很自在。她沒有很強烈的情感需求,喜歡自顧自的玩,外婆從來不會管她想做什麼,也從來不需要她做什麼,如果謝衍想坐在她身邊說一個下午的廢話,外婆也只會聽聽,從不會不耐煩。
謝衍拉著周遊到前屋的院子摘菜:“那邊的空心菜,你摘一下。籃子給你。”
謝衍在這邊摘黃瓜,茄子,還有一些小番茄,周遊摘好菜走過來,打量了一會兒四周,說:“外婆一個人住?”
“嗯。”
“你和樂叔沒有想過接她來養老嗎?”
“沒有,她很健康。”
“老人家年紀大了應該有人照顧,這是子女的義務,她也該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
謝衍停下手裡的動作,想了想回頭說:“知道我外婆和你奶奶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什麼?”
“趙院長獨斷地關懷著後代,而我外婆能不管就不管。”
這是周遊第一次從謝衍的語氣里聽出她對奶奶的惡意,這種惡意如此輕微,幾乎要被錯覺為調侃。
周遊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理解錯了一件事,謝衍稱呼他奶奶為“趙院長”並不一定是尊重,也可能是因為不願意稱呼她“奶奶”。
他慢慢地說:“人是獨立的個體,但也是社會性動物,需要關愛和溫暖,沒有人會喜歡老年伶仃。”
謝衍站起來拍拍腿:“她前幾十年拚命工作,供養父母孝順公婆,拉扯叄個孩子長大,六十多歲還要照顧子女的孩子,到今好不容易閑下來,還不能享受個清凈的晚年了?”
她提著籃子去廚房,經過周遊身邊時聽見他說:“所以你也不喜歡親密的關係,或者足夠自我,才至今不要孩子?”
謝衍猝然一頓。
她轉頭和周遊對視,周遊個頭高,所以垂著眼看她,語氣平平,但是目光很銳利。
謝衍眼神頂回去:“你怎麼就沒想過,是我不想和你生呢?”
你怎麼就沒想過,是我不想和你周家扯上關係呢?
不歡而散。
這就是結婚太早的惡果,只憑一時的衝動,來不及讓年輕男女確定彼此是否契合,謝衍性格散漫而周遊嚴謹,謝衍口味重而周遊口味淡,謝衍家族成員簡單而周遊家族龐大且關係複雜,家世背景差距過大連帶著消費觀價值觀都不同。
謝衍和周遊在彼此漫長且折磨的婚姻生活中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婚姻的本質就是互相忍耐,人永遠不可能將另一個叄觀成熟的人磨合成完全契合自己的樣子,即使是愛也做不到,無論什麼樣的愛都做不到。愛只能讓人忍耐退讓,能改變人性本質的愛太過烏托邦了,沒人相信這個。
但這不算最糟糕的,畢竟晚結婚也有晚結婚的不好。最糟糕的是謝衍和周遊終於彼此磨合習慣以後,周遊失憶了。
周遊以前踩過的雷,現在又通通踩了一遍。
謝衍不高興周遊也不高興,直到開飯兩人都沒說過話。
外婆端著碗看看他倆,不感興趣地繼續低頭吃飯。
飯後外婆去小憩一會兒,周遊坐在堂屋打開電腦工作,謝衍在菜園子里拔菜,拔完以後籃子放一邊,推開院子的小竹門出去了。
她的腳步很輕,一路踩過稀疏的光斑和蟲鳴,看遍盛開的杜鵑花。
端山鎮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鎮中學逐年荒廢,很快要和鄰鎮合併,周末,學校附近也看不見人,學校後面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叢林,謝衍一直不理解為什麼這樣的地方還有兩棟住宅樓,雖然現在已經沒人住了。木橋通過那裡,中間的深深河道已經乾涸,長滿了綠到壓抑的樹木,一眼望不見底。
人若是摔下去,那是一點聲響都聽不見,找都找不到。
耳邊的蟲鳴聲愈來愈響,整片深林氛圍安靜到可怕,謝衍坐在木橋上,看著下面一團團開著的杜鵑花。
杜鵑花的深紅被綠色掩蓋,都不那麼顯眼了。
木橋吱嘎吱嘎,年久失修,盡頭插進土裡的木頭部分都已腐爛,而木橋到實地還有一端小坡,春季雨後泥土濕滑,常有人在從木橋跳到小坡時滑倒,只能抓著木橋越過去,抓不穩就會摔進長滿樹木的河道。
謝衍掏出手機看了看,果然,沒有信號,深林間信號本就差,何況這裡面的基站已經廢棄了。
她從口袋裡掏出腳套,套上腳後走到木橋盡頭把木頭往上拔了拔,又把旁邊提示危險的警示牌拔掉,用穿著腳套的鞋子踩平那片地,使其看不出異樣和腳印,然後隱匿進林間。
她以一種微妙的心情等待著周遊找過來。
外婆在午睡,他不會去打擾她,打自己的電話必然也是打不通的,於是只能出門來找,他知道自己是來看杜鵑的,所以會優先尋著有杜鵑花的地方找,只要詢問那些地方的人就能知道自己有沒有路過。而所有的地方都排除掉后,他怎麼也該走這條路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她漸漸聽見了周遊在喊她。
謝衍,你在哪。
謝衍醞釀了一下,在樹后大喊:“周遊,周遊!”
那邊聲音停下了,她接著喊:“我摔下來了!救命啊!有人嗎!”
周遊不是本地人,也沒有認識的朋友,鄉間河道慣常那麼窄小,他不會懷疑這片河道到底有多深的,他會朝著自己的喊聲一路跑過來,跑過木橋時看不見警示牌,跳過小坡時滑倒,想抓住木橋,木橋也會斷裂,然後他就會摔進河道。
謝衍靠在樹后,聽見不遠處周遊喊她的聲音,聽見木橋嘎吱的斷裂聲,聽見沉悶的聲響順著滾進草木的簌簌聲逐漸消泯,最後連呼喚聲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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