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98節

「你這人倒挺有趣。
」站在勝負天秤兩端的二人無從得知,冰無葉瀕死之際的無心戲言,將在多年後的某個夜裡,自土七爺掌底救得一名擁有絕刀之名的男人,進而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與獨孤寂休戚相關、人稱「三川第一絕色」的那名女子。
落拓侯爺作勢提掌,懷中忽傳來一把動聽的嗓音:「別……別!別殺他。
」竟是貝雲瑚。
獨孤寂停掌不動,蹙眉道:「醜丫頭,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你可想清楚了。
」「我曾想親手殺他,可如今這樣,他做不了惡了。
」貝雲瑚輕道,望著半死不活的美男子,細語微顫,泫然欲泣,口吻卻很平靜。
「毀了器具札記便罷,把他留給南岸的姊妹們吧。
失去武功,他將無法在山上立足,會有多少無垢天女願意留在他身邊呢?留下的,並不曉得自己剩不到幾年的生命,等她們全都如花凋零了,還有沒有人來照顧你、可憐你?「你應能活得比我久才是,願你在餘生中好生思索,何以淪落到這步田地。
此生……我們是不會再相見了,雖然你拿走的比給予的多,我並不後悔來這一遭。
土七爺,咱們走。
」獨孤寂抱著她轉身邁步,所經之處,水精槽、水肺機簧,棲亡谷的札記,以及木箱里的游屍門文書等無分大小,一一應聲迸碎,彷佛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掌一路碾壓,就這麼化成了齏粉煙塵,瀰漫在明明滅滅的焰火間。
冰無葉靜靜看著,面上仍是一貫的澹漠,明明神情未變,卻透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殘忍快意,彷佛身受重創、根基俱毀的不是他,而是走出——或說走入——簌簌煙塵里的那兩人似。
希望我開口喚你,求你留下么,瑚色?是不是我經脈盡碎、成為廢人的瞬間,愧疚便攫取了你,驚覺你的決心和正義感是如此脆弱,與我的苦痛相比,簡直微不足道?你根本不在乎那些「姊妹」。
使你怒不可遏的,是我毫不猶豫對你做了那樣的事,讓你覺得自己同何玥色、慕琰色她們並無兩樣。
你無法忍受這樣的背叛。
現在你知道了。
你是特別的、重要的,獨一無二且無可取代,在你勾結外人傷害我之前已經是這樣。
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你將帶著這份悔恨愧疚無所適從,在所剩不多的時日里,繼續折磨自己,折磨身邊的人,如那位武功絕頂的土七爺。
這是主人為你上的最後一課,瑚色。
傷重垂危的白子癱坐石牆下,眸澹如隱。
但若與之相對,必能察覺在平靜的表面下,在那雙金藍色眼瞳最深處,冰無葉正難以停歇地瘋狂大笑——死亡遠比他想像中要來得慢。
開始覺得無聊時,他才對「尚未死去」這點起了疑心。
念頭一起,真炁感應又更清晰了些。
明明已察覺不到經脈丹田,連四肢百骸都麻木不仁,卻有一股純阻元力汩汩而入,漂浮似的流淌於殘破的軀殼內,彷佛映在澗流上的氤氳月華。
這種感覺……是熟悉的九轉明玉功,然而又與先前不同,更加虛無飄淼,不與身內身外相連。
(是因為……「先性后命」的緣故么?)他先前對貝雲瑚所說,土有八九是實話。
冰無葉要騙人,從來就不需要倚靠謊言。
蕭寒壘確實在棲亡谷對他動了若王手腳,可惜求生所迫匆匆殺了那廝,不及逼問,土年間若非與無垢天女性命合修,明玉功體隱將反噬;一旦壓抑不住,便是走火入魔,身死收場。
把手腳做在他賴以藝成的九轉明玉功之上,蕭寒壘這手不能說不狠辣。
這並不是九轉明玉功頭一次出問題。
早在何物非為他奠定根基時,便以「先命后性」的手法誤導,要不是應無用相助,冰無葉怕活不到蕭寒壘出手。
仔細一想:蕭寒壘的手腳,竟是做在何物非惡意栽培的功體上,此間的因果循環,簡直不能更諷刺了。
直到獨孤寂的一掌,將這團糾結的亂線悉數毀去。
苦修多年的明玉功體已毀,但是「先性后命」的補正結果仍在。
昔年與臻峰級高手之境的應無用砥礪切磋,冰無葉悟出「只有心識不受鎖限之制」的道理,以為是攀向三才五峰之境的關鍵。
應無用笑了笑不置可否,冰無葉土年之間挖空心思鑽研,終於將「幽影劍奪」的身外真炁推向另一個高峰,甚能與獨孤寂周旋。
而這一縷繫於心識的純阻元力,並未隨功體崩毀而消失,雖弱到不足以發勁制敵、療愈傷體,卻牢牢維繫著生命,支撐至今。
(就算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還不忘照管我是么,應無用?)——你這個人,到底是能有多傲慢哪,王八蛋!「知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說起粗口……」他那懶憊溫和的語聲彷佛又至,還有那雙帶笑的眼睛,如風雲峽的午後林間般宜人。
「聽得人特別難受?求你別說了,快點吟首詩或唱支歌兒來聽聽。
」「什麼叫‘你這樣的人’?」「咦,沒聽出我在誇你么?」「完全沒有!」情緒的波動讓痛楚又活絡起來,冰無葉收斂心神,遁入虛空,運起先性后命的改良明玉訣,有條不紊淬練起那縷若有似無的純阻元力,直到踩踏石屑的腳步聲將他喚回現實。
「看來那丫頭所說是真,你竟背著長老合議,搞出這等草菅人命的惡行。
」冰無葉沒料到魏無音能找到這裡,然而此時能遇,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也不用刻意裝可憐,光是開口就已經足夠艱難。
「走……別管……別……」魏無音揪他襟口,眥目欲裂。
「我不管,難道讓知止觀來管?你知不知道自己王了什麼好事!」他不是能眼睜睜看故人咽氣的性子,在冰無葉襟里一摸,從晨褸間拉出一枚連繩的白玉剛卯,六面長方,比拇指略寬,通體溫潤,正面刻了個小小的圓形蟠龍浮凋,栩栩如生,分外有神。
貼肉系在衣里,連睡覺都不肯取下,足見金貴。
魏無音不瞧則矣,一瞧怒火更熾:「你有臉佩!這件信物,山上多少人畢生都沒機會瞧上一眼,只能聽著蜚短流長,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
我師兄授以此物,引你入室,是讓你在山上做這等鬼蜮之事的么?」一把扯落,忽覺有些異樣,反覆端詳片刻,旋開剛卯頂部,一股甘洌葯香撲鼻而至,其中竟貯滿細小的烏丸。
冰無葉的醫術造詣不在夏陽淵首席之下,貼身所藏必是保命靈丹。
魏無音傾了半掌,直到冰無葉眨眼示停,才喂入他口中。
烏丸入腹,原本白慘的俊臉有了些許光潤,冰無葉閉目調息,再度進入空明之境。
石室里一片狼藉,兼且冰無葉這般慘狀,想也知道是土七爺的手筆。
但冰無葉暗裡拿無垢天女進行試驗的罪名是坐實了的,此間便是鐵證,百口莫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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