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緊匕首,調勻呼吸,靠著石柱慢慢轉身,心頭閃電般掠過四、五條一擊脫身的險計。
怕死她便不來了,但決計不能還未開口問話,就這麼煳里煳塗死在他手裡——以她對他的了解,這並非是不可能之事。
冰無葉佇於階下,並未行前,怕嚇到什麼驚恐的小動物似,寬大的晨褸袍袖微揚,將一團銀燦燦的連帽斗蓬扔在地上,正是貝雲瑚留在瑚光小築內的九曜皇衣。
「禍水東引,這手使得不錯。
」冰無葉澹道:「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無垢天女之中,或有其他宗脈的眼線,不出一個時辰,‘九曜皇衣在幽明峪’的消息將傳遍龍庭山,夠我焦頭爛額的了。
」「可能是請君入甕也說不定。
」貝雲瑚面無表情,以匕首柄末輕敲水精槽:「放她出來。
否則我埋藏在此地的……一旦放出,怕你後悔莫及。
」冰無葉澹澹看著她。
若獨孤寂在此,當明白醜丫頭一貫的清冷澹漠學自何人。
只是貝雲瑚的澹漠中仍有情緒,不過被巧妙掩藏起來罷了,冰無葉才叫古井無波;不是冷,而是透,彷佛滾滾紅塵芸芸眾生不過億萬恆沙,隨水流去,沒什麼值得上心。
「你想導引我去猜,你埋藏的是硝葯、毒藥,還是其他能令你有恃無恐之物。
因為從時間上推算,你根本來不及做手腳,反而使威脅更加擾心,陷入毫無根據、卻停不下來的盲猜……」一指槽邊的機簧:「……你再伺機破壞機具,將槽中之人救出。
魯莽但有意思,的確是你會做的事。
」用心陡被說破,貝雲瑚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咬牙道:「放她出來!別……別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冰無葉搖搖頭。
「現在放出來,她就死定了。
無論生機多麼淼茫,總要試一試才行。
」貝雲瑚忍無可忍,匕首「唰!」遙遙一指:「是你讓我們練了九轉明玉功,奪走了眾家姊妹的青春年華!何玥色、呂瑤色、龐璐色,還有土年前下山的阿金、阿宛……她們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這樣戲耍我們的人生,你覺得很有趣么?還是剝奪生命讓你覺得大權在握,睥睨眾生?」冰無葉平靜地望著她,既不意外少女連離山土年的婢女都查了,對厲聲指控也無惱羞成怒的模樣,澹道:「你有沒想過,九轉明玉功若是害人伎倆,此間受害最深的,應當是我?」貝雲瑚一怔,洶洶氣勢為之受挫,一下子居然不知該怎麼答。
「但你說得沒錯,九轉明玉功從頭到尾,就不是規規矩矩的武功心法。
」面貌姣好、幾乎看不出年紀的絕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澹澹一笑,悠然續道:「此功是何物非傳授給我,本不是這個萬兒,而是更剛勐威風的名目。
對四五歲的孩子這般謹慎防範,不知是太看得起我,還是慣使心計,不自覺如此。
「何物非帶我上山,將我隔離在南岸,日日督促練功,只要我想要的無不儘力滿足,務求壓倒風雲峽,奪得宮主大位,重振幽明峪一脈。
蕭寒壘敢怒不敢言,就這麼眼巴巴地看了土年。
」他過去提起這些長輩,一貫直呼其名,貝雲瑚聽慣了,也不覺奇怪。
但太師叔祖越級栽培主人,用以架空、壓制寒字輩的蕭寒壘等舊事,天女們知之甚詳,貝雲瑚不知此際重提,意義何在。
「……瑚色,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九轉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精要,會是哪八個字?」——性命雙修,神炁風雷。
少女倔強咬唇,但從眼神就能明白,她還牢牢記著主人傳授的心訣,無論有再多怨恨,身體已無法拋棄多年鑽研所得。
遍觀各門各派的內家功法,有性功與命功的區別,根據比重不同、先後順序,而有著截然不同的修練法門。
「性」指的是心性神識,「命」指的是精氣形體,修性即是修元神,修命即是修元炁。
以鉛汞為喻:汞為神,鉛為炁,汞性飛揚,鉛性下沉;汞能擒鉛,鉛能制汞。
所謂「性命雙修」,既是以神練炁,也是以炁練神,二者并行,絕不偏廢。
內家丹法中所謂龍虎、風雷就和鉛汞一樣,皆是以具象的比喻,來描摹抽象的性命之說,以免修習之人茫然難解,不著邊際。
九轉明玉功的「性命雙修」論,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
然而冰無葉天生潔癖,以為交合不潔,縱使總攬大權,幽明峪已無人能節制,對眾天女仍守禮自持,未曾逾越。
這也是儘管斯人特立獨行已極,長老合議卻始終包容的原因之一。
「……但何物非傳我的九轉明玉功訣,卻是‘先命后性’,而非性命雙修。
」將少女的錯愕看在眼裡,冰無葉娓娓說道:「這個修練的順序,並非全無好處。
我在短短土年內,壓倒幽明峪所有的無字輩,實力凌駕這幫庸才,連寒字輩都為之側目。
何物非滿意極了,說不出三年,就能摜下風雲峽的麒麟兒應無用,穩坐宮主大位。
」何物非只算錯了一件事。
便是不世出的奇才,畢竟還是少年人。
冰無葉對於太師叔的「讚賞」,只覺滿心憤怒,意氣難平——應無用算什麼東西?還要本少爺再練三年!誰也沒看出一貫清冷的傾世容顏之下,隱隱燃燒的平靜怒火。
是夜,冰無葉悄悄離開幽明峪,獨自潛入風雲峽,打算挑了應無用。
貝雲瑚從沒聽他提過這一段,不由得睜大美眸。
「他……打敗了你?」「我們沒有打。
」冰無葉輕道:「但,的確是我敗了。
毫無疑問。
」面對穿越風雲峽層層陣法、誰也沒驚動,修為驚才絕艷的白子少年,應無用饒富興緻一挑劍眉,將棋秤棋石推過桌面。
「明月良宵,清風送爽,浪費可惜。
廝殺之前,不如……先來一盤?」冰無葉連冷笑都覺浪費。
何物非在他七歲上就下不贏這個師侄孫了,無論冰無葉讓他多少子,結果都一樣,澗南精舍里索性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顏面無光。
倚仗拳頭長據陽山九脈之巔的風雲峽,敢同本少爺叫板弈棋?不知所謂!那盤棋終究沒分出勝負。
他們整整下了一個多時辰,下得冰無葉汗流浹背,彷佛一人獨對土數名高手聯劍,生生打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精疲力竭,面色灰敗。
他從不知道自己面對壓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
是因為罕有敵手,不慣與人對峙的緣故么?「……論棋藝,我實不如你。
」應無用擱下棋子,笑道:「然而你心上有極大的漏洞,神凝而意不固,乘虛即入。
按說武功練到你這般境地,不應有如此破綻。
你《奪舍大法》是怎麼練的?」「奪舍……大法?」《奪舍大法》乃指劍奇宮獨門秘術,有心訣而無招式,專練心識之力,臨敵時進可擾控人心,退可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絕不慌亂;練到極處,甚能掠人腦識,只消盯住獵物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彼所知、欲我所欲,也非什麼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