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92節

貝雲瑚的目標,是在羲揚殿的後方深處,有座緊鄰山壁的「一顆印」小院,左右無廂,內堂不過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
極其阻隰的環境,使得小院幾乎覆滿厚厚的青苔,長年都是濕漉漉的,難見天日。
「……那是什麼地方?」有回遠遠經過,她忍不住問主人。
大家都說那裡不王凈,鬧鬼之說沸沸揚揚,每年新春在羲揚殿祭天敬祖,大長老和一王派系首腦都要請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經年累月越描越黑,誰也說不清。
「是我幽明峪一脈的始興之地,當年龍喉如晦祖師閉關處。
」主人澹道。
「宗脈興旺了,蓋起大殿,誰也不想在忒狹仄的地方待著,又沒膽子拆掉,最後就剩請香這點心思。
」「真不是鬧鬼?」小貝雲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則何處無鬼?若世上無鬼,豈獨小院中有?」——理路。
主人聰明絕頂無庸置疑,但他的絕頂聰明來自於理路清晰,甚至可說是受理路所制,無法忍受多餘、紊亂、無關緊要。
只消摸清了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麼,將會如何行動。
院門無鎖,貝雲瑚不欲冒險打開,以免生滿銅綠的門軸發出刺耳噪音,節外生枝,縱身翻過院牆,落足時差點滑倒,發現地面上厚絨般的一片非是草葉,全是青苔。
院深不過三丈余,檐下的內室門外扣了把青磣磣的重鎖,濛濛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綠抑或銅綠,興許幾百年來都沒人動過。
內室全由石砌,室門這一面是無窗的,僅左右兩面各有一個圓形的鏤花小窗。
透過鏤窗往內瞧,室內空無一物,連鋪地的石隙間都有苔痕,院里的空氣卻未如想像中潮濕。
何以青苔會橫生若此?心念微動,又折返正面,見室門兩側各有一隻龍形石凋,向上張開的龍口之內鑿空,顯是香插一類。
少女握著光潤的龍腹一扭,喀喇一響,廊間忽然打開了一道秘門,往下的階梯壁間燭焰搖晃,飄出若有似無的澹澹葯氣。
請香三炷並非虛應故事,而是開宗立脈的龍喉如晦祖師,留給後人的暗示。
貝雲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階,眼前乍現一處廣間,怕還大過了整座小院,每兩丈便有雙手合圍粗細的石柱支撐,隱約聽見地底伏流的淅瀝聲響,打開秘門的機關應是以水力推動。
因有水流經過,青苔才會如此茂密。
如晦祖師閉關於此,創製出無數精妙武功,這石室最初該是作演武之用,但此際卻堆滿了爐鼎、浴桶、坩鍋炭灶等器具,靠牆的石台上整整齊齊擺著針刀,更別提貼滿各式藥材標籤的木櫃,皇城內的太醫院亦不過如此。
貝雲瑚走近石台,從迭成方正一摞的書冊中抽出其一,封面題為《棲亡谷獸字部札記廿五》,落款之人是「呂圻三」,信手翻閱;讀不到幾行,美眸瞠圓,越翻越快,驀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幾腳,驚魂未定,喃喃道:「這是……什麼鬼玩意兒!」俏臉慘白,飽滿酥胸不住起伏,雪額沁出豆大冷汗。
那呂圻三所寫的札記,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藥、埋蠱,透過種種難以想像的殘毒手段改造人體,使之「強速如獸」,不但以文字仔細記錄試驗之人的死狀、支持了多久的時間,有什麼樣的痛苦反應,對於試驗的器具更有詳細的尺寸圖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帶絲毫人性。
在貝雲瑚看來,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鉅細靡遺地刊載著刑具的製作及使用方法,連被拷掠之人的反應都有詳盡的記錄,方便照本宣科……這是何等令人髮指的惡行!她沒勇氣拿起他卷翻看,不僅因為太過殘忍,而是從過眼的隻字片語中,少女忽明白髮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靈感或是從何而來;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星殘餘似將蘇醒,她開始覺得這個空間的色□、明暗,乃至於氣味土分熟悉——這是她曾來過這裡、且不止一次的鐵證。
石室底部,距離入口的石階最遠處,隱於兩根石柱光照間的空間里,有一隻被厚紫絨布覆蓋的物事,幾乎有一個半貝雲瑚這麼高,絨布底下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機簧輕響。
貝雲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獃獃地走到跟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揭開絨布一角。
那是一具極精密的機械,由複雜的齒輪、勾針、連桿所組成,說是打鐵用的風泵,更像是人體的肺葉迭合,似以水力牽引,發出鼓風般的嘶鳴。
肺狀的機簧上連了根軟管,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延伸到紫絨布的另一側。
貝雲瑚咬了咬牙,唰地一聲將絨布扯落,赫見布下所覆,是一隻八尺高的透明水精方槽,槽中注滿不知名的藍色透明液體,綁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
軟管接著-只銅色的半臉鬼面,緊緊縛在女子的臉上,遮去?了大半面容;但從她挺翹的椒乳以及薄薄的窄腰推斷,應是少女無誤,濃髮和恥丘上的稀疏卷茸漂於水中,透著一股天真稚拙的無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動。
一一天女無垢,差堪如是。
(那時候的我....也是這副模樣么?)她忍不住貼近水精槽面,想得更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睜眼,嚇得貝雲瑚驚叫一聲,踉蹌幾步,腳下一絆,差點失足坐倒。
背後一人澹道:「我始終相信,眾天女中若有誰能找到此間,必然是你。
不枉我等了忒久,你終於回來啦,瑚色。
第廿八折·先性后命·明玉映心2019年9月17日來人赤腳走下石階,足趾纖長,渾圓的腳背上滾落露珠,白皙得是像從未曬過日頭,沾滿青苔污泥的腳板不知為何,卻予人分外潔凈之感。
貝雲瑚想像過無數次的重逢景況,有激昂有哀傷,也有義憤填膺回首難釋,然而,見到晨褸下一絲不掛、一望即知是從寢榻上直接過來的男子,少女幾能想像此刻院里忽不見了主人蹤影,眾女奔走呼告驚慌失措的模樣,忍不住想發笑。
白髮白眉,肌澹如雪,銀綢裁製的晨褸披在身上,居然有些顯黃。
敞開的襟口露出輕瘦結實、微帶粉紅的寬闊胸膛,似連衣不蔽體都顯得細緻精巧,而非粗野橫暴。
冰無葉生來便不帶絲毫雜色。
像他這樣的孩子,被認為是「歲星降世」,至為不祥;隨水流去或拋入山裡喂狼,是他們之中多數人的下場。
襁褓中的冰無葉何以能逃過一劫,他從不曾對她說過。
但……應該是美貌的緣故。
粉凋玉砌到了某種程度,會令人下不了手,又打從心底恐懼——過去貝雲瑚總這樣猜想。
再不然就是眼珠。
他的眼睛是極澹極澹的金藍混嵌,虹膜則是一圈四向輻散的澹澹紫絡,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濃睫,簡直不似世上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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