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鹿韭丹意識到這點,卻無從破解,不管胡姑娘問什麼、怎麼問,她就是討厭不起來,彷彿是同知心的姐姐聊天,原本的謹小慎微在紫衫女子開口瞬間便煙消霧散,比著魔還可怕。
“玉骨動身了么?” “我讓她帶海棠去了,都按姑娘吩咐。
” 閑坐於暗影中的白皙麗人一笑,微帶幽藍的雪肌更勝玉脂,清冷無汗,渾不似人間應有。
媚世也很美,一坐到此人身畔,原本脫俗的女郎頓成野鳧番鴨,說不出的支絀庸俗力不從心,所有的努力仿效都令人心生憐憫,不忍直視。
這就是天仙與凡人的差別罷?鹿韭丹忍不住想。
胡姑娘的白是她從未見過的,非脂非乳,不似象牙美玉,滑如絲綢卻又更加通透,更重要的是瞧著全不像皮肉,無半分血色。
鹿韭丹平生所見,最接近胡姑娘肌膚色□之物,是一枚鑲在銀戒上、鴿蛋大小的無色寶石,如珍珠般浮挹著五色虹彩,半銀半白、似透非透,她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珠寶。
胡姑娘將戒子給了媚世。
“這叫蛋白石,據說來自域外,又叫‘樹化玉’。
”媚世告訴她:“胡姑娘說了,這種石頭成於禽獸草木的遺骸中,沉入地底之後,須經千年萬年的歲月方可得之。
白色是最珍稀的,這是骨骸之色,不為外物所侵,依舊維持曝屍時的純凈。
看著像是通透的,其實你看不透它,這是古老歲月的顏色,是埋藏最沉的砂礫最後的模樣。
”這種空靈的說法本身就挺胡姑娘的,果然媚世戴上之後,似乎又更像本尊了些。
柳玉骨對三人之死的交代,是大有問題的,胡姑娘一聽就明白,為何分開訊問時,所有人的自白居然能兜攏,明明少女們並沒有串供的機會。
“難道……是在降界里先套好的說法?”這是鹿韭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胡姑娘柔柔地笑了。
“萬事皆有可能。
只是這個可能性對比其他,恐怕是要小些。
”鹿韭丹俏臉微紅,乖乖垂手聽訓。
鹿韭丹等口中的“胡姑娘”,自是在梁燕貞身畔輔佐她的憐姑娘憐清淺了。
養頤家一案茲事體大,越過“辵兔神”的轄權、被劫入降界的玉霄派九淵使共計七名,除下落不明的柳玉蒸和玉茗外,五人被梁、憐救回迎仙觀,尋獲的地點就在泠水亭畔。
從亭階外拖到飛崖邊的殘存血跡推斷,現場至少還有一名傷者,受的傷足堪致命,極可能就是胡媚世。
五人蘇醒后,柳玉骨當場做了簡單的口頭報告,這當然也在憐清淺的沙盤推演中,鹿韭丹於是打斷她不讓細說,按計劃分開盤問,五人的說詞大抵相符,雖有若王不甚清晰的微小矛盾,這反而大大增加了可信度——鹿韭丹從懂事起便混跡江湖,見多了郎中的騙人把式,深知“太過完美的說帖肯定是假”。
身在混亂的戰局中,冒著生命危險與人廝殺、血脈賁張之際,決計不能洞見觀瞻,絲毫無漏。
鹿韭丹並非盲目地相信弟子,才做出判真的結論。
但在與梁燕貞、憐清淺主僕三人密談的書齋里,憐姑娘卻果斷地否定了她的看法,認為五人串供欺瞞,必有隱情。
“你讓玉骨先說了,這是頭一錯。
”憐清淺知她是服理的,也不拐彎抹角,含笑道:“不怪你,你心急著想知道媚世怎麼了,才教她逮著了機會。
芳好能力遠不如你,但無此牽挂,當能心無旁騖執行,沒準丫頭們便要露出破綻。
“玉骨的謊說得很糟,所以拋出最重要的關竅,讓其他人替她圓。
也就是說,她的簡述多數是事實,只動了其中一兩處,左右聽了就照這個來圓謊,即便略有出入,也是合理的模糊。
” 關於胡媚世和玉茗之死——恐怕她便是竄改了這兩處。
柳玉骨絕不會對妹妹下手,從歸來后的失魂落魄推斷,玉蒸不管是死或失蹤,皆非柳玉骨所為。
這套串供的手法極為精巧,是依據眾姝以柳玉骨馬首是瞻的習慣所設計,便是在迎仙觀的師長面前使將出來,鹿韭丹等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她們平常就是這樣。
說是如此,卻不是臨場發揮就能用得好,須經反覆練習,歷時而得。
她們是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才練好了這樣的技巧? 憐清淺不欲打草驚蛇,卻巧作安排,讓“主人”無預警地現身與五人見面,看似懷柔招撫,實則推進柳玉骨等人的涉入程度,催促她們加速阻謀的腳步——倘若有的話。
戴著羽羊盔的,是名叫羊余容的風花晚樓朝奉,最初是給梁燕貞梳頭的,年紀還大著梁小姐幾歲,其人勤功巧慧,成年才學武卻練成一身高明的內外功夫,也是最先供主人汲取功力的自願者之一。
后在憐姑娘的指導下,負責鑽研和傳授天予神功,極罕對外露面,樓中地位甚高,都管叫“羊嬤嬤”或“羊夫人”。
羊余容與柳玉骨等人見面之後,鹿韭丹便派給柳玉骨新任務,讓她去盯梢“那人”,目的是為她製造放風的機會,測試會追索“主人”否。
羊余容在執夷城內另有私宅,也是風花晚樓的據點之一,周圍布下天羅地網,若柳玉骨膽敢踩探,立時人贓俱獲,無從抵賴。
起初鹿韭丹不無忐忑,但盯梢迄今兩月有餘,其間羊余容至少來過兩次,柳玉骨卻沒有任何出格的行動,鹿韭丹慢慢覺得:興許是姑娘多心了,玉骨脾氣雖倔,卻非不念師恩的背骨之人,她會急著向自己稟報,更可能是深知兩位師傅的親密無間,將心比心,兼且愧疚難當所致。
此時此刻,在這陌生的密會地點,“胡姑娘”便再問她一次,鹿韭丹仍會為徒兒辯駁,這不是苟徇私情,而是有理有據。
鹿韭丹就是這麼好懂。
憐清淺將她的心思看在眼裡,嫣然睇眄:“還覺我冤枉了她?”鹿韭丹抬眸直視:“姑娘是不會犯錯的,就是太不信人了。
”即使極力抑制,仍氣鼓鼓如松鼠般,至多是頭自以為克制的小母松鼠。
憐清淺噗哧一聲,握她的手輕輕撫摩,嘖聲湊近:“這麼大的人了,還撒嬌呢。
”鹿韭丹便有滿身刺,也被酥膩涼滑的小手摸軟了,只剩下一絲不甘,咕噥道:“我哪有?是主人說的。
她說姑娘決計不會犯錯,有時看似偏激,也只是太不信人而已,沒有惡意。
” 憐清淺誇張地一揚眉,還未作勢,已先笑場。
鹿韭丹也笑起來。
“我很希望你是對的,你看人一向很准。
”憐清淺收了笑聲,面上仍帶淺笑:“關於那人的動向,玉骨丫頭怎麼說的?” 鹿韭丹精神略一振,搖頭道:“成天賴在客棧里,除了喝酒啥也沒王。
”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頭,是柳玉骨今晨與海棠交接后,回觀上繳的報告,稚拙的字跡寫著三天來的觀察記錄,細緻到“離房出恭,廊遇掌柜,茅房前調戲幫傭顏李氏”的程度,卻連一面也寫不滿,酒埕進出的次數還比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