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333節

清脆的少女喉音將女郎喚回現實。
鹿韭丹從容抬頭,見是兩名慈幼院的丫頭,卻從懸壺局的方向來。
這些在院內長大的女孩,平日跟著弟子們幫忙打雜、照顧年幼的弟妹等,還沒有正式登堂傳功、領受花名,簡單說就是尚未決定將來要分配到哪裡的儲苗,也不忙著盤問,頷首微笑:“好,都挺精神。
怎地不見其他人,只剩你們兩隻小貓?” 她在迎仙觀向是少女們傾慕的偶像,有人敬佩掌門人武藝高強,深受鄰里鄉人敬重,定下了追隨仿效的志向,也有純是欣羨、愛慕掌門人美貌的。
少女們得她回打招呼,難抑雀躍,聽掌門人語出詼諧毫無架子,幸福得快要昏死過去,嘰嘰喳喳爭著說:“今兒蘇師叔升堂問診,都喊去幫忙啦。
玉骨姐姐讓我們別待太久,還得回院里幫忙做飯。
” 鹿韭丹噗哧一聲,趕緊抿住笑,見兩小瞠目結舌,一本正經道:“那還是聽玉骨姐姐的,吃飯最大。
”沖她倆眨眨眼睛,這才邁步前行。
身後爆出少女們的驚呼竊笑又急急抑住,麻雀似的歡快低語漸行漸遠,終不可聞。
鹿韭丹明白小女孩的花花心思,媚世總嫌她不夠莊重,也縱容她偶一為之,當年她們瞧主人和胡姑娘就是這模樣。
但蘇芳好——丫頭們口中的“蘇師叔”——也擺譜過了頭,鹿韭丹幾能想像她好不容易擺脫慈幼局,取代媚世坐於堂上,欣受求醫百姓簇擁呼告的那份得意,莫名地厭惡起來。
蘇芳好原也是胡姑娘栽培的替身之一,但武功醫術、見識手腕與媚世差太遠,胡姑娘豈能容忍如此平庸無能的“半身”?而媚世和被栽培來扮主人的自己不同,一直都是最出類拔萃、形神兼備的“胡媚世”,就連與她競爭的對手也無話可說。
鹿韭丹總想著她倆終要被拆散,主人會拔擢一名更合適的“鹿韭丹”與媚世搭檔,用以行走江湖,不料主人卻選了她。
為此鹿韭丹願為主人死,就和媚世一樣。
被淘汰的蘇芳好去了慈幼院,其搭檔白芳瑤則留在風花晚樓,如今也是獨當一面的“白姨”了,甚受胡姑娘倚重,非是蘇芳好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比。
鹿韭丹一直以為白芳瑤最終會成為“鹿韭丹”。
降界開啟之夜,玉霄派的九淵使正是在蘇芳好的眼皮底下被人弄走,無論驛館中的鹿韭丹,抑或莊園里的胡媚世,都無法監控百裡外的迎仙觀,這是誰的失職一目了然,根本無從抵賴。
雖說以羽羊神之能,不該寄望蘇芳好能阻止阻謀家,事實上當她察覺有異,也立即飛報主人和胡姑娘,才能及時追索。
但蘇芳好這般迫不及待取媚世而代之,徑以玉霄派的二把手自居,其人其行也夠令鹿韭丹噁心了。
(你沒覺得自己有責任么?對於那些個回不來的人——)心情沉重的鹿韭丹停下腳步,緩過氣來,伸手推開知客房的門扉。
房內端坐的少女迅速起身行禮,沒有表情的絕美臉蛋瞧不出心思。
少女身高不遜男子,俐落的梅色旅裝將窈窕修長的身形襯托得更出挑,肩寬腰窄,渾圓結實的筆直長腿尤其引人目光。
鹿韭丹擠出微笑擺了擺手,拉開板桌對面的長凳坐下。
這比對柳玉骨說“你坐罷”或“不必多禮”有效得多。
果然姿容出眾的艷麗少女依著平日的習慣掀杯斟茶,雙手捧過,也跟著坐了下來,靜待掌門人的訓示。
鹿韭丹轉著粗陶杯子並未就口,其實是還沒想好要同她說些什麼;胡亂應付幾句,囑咐她遠行早歸云云,心裡又過不去,氣氛遂陷入窒人的死寂中。
柳玉骨是她收的頭一批弟子,兩人相差土歲,連稱姑姨都勉強,長姊幼妹或許更貼切些。
胡姑娘從沒打算培養柳家姊妹做半身,實際上也不合適——除開身長不說,柳玉骨的容貌根本做不了任何人的影子;資賦平平,也非揚名武林的料,更別提那把又臭又硬的拗脾氣。
這頭倔驢便拉進風花晚樓也做不了花魁,只會得罪客人,平添不必要的麻煩。
對於要把心愛的大弟子送入降界,鹿韭丹曾試圖說服主人收回成命,說得主人都有些動搖,最後是胡姑娘拿定主意,至此再無轉圜。
“她最有機會熬過去,”當時媚世勸住她,不讓找胡姑娘求情。
“你要相信玉骨。
” 鹿韭丹迄今仍是處子,或因她是主人的半身,在這方面受到額外的禮遇,但她知媚世早已不是。
關於女子胴體的種種銷魂妙處,是媚世手把手的教會了她,儘管如此,鹿韭丹從不敢問她經歷過什麼,也學著不去忌妒那些得以享用她身子的可恨男子。
媚世未向胡姑娘再三求情,定有她的理由。
芳華正茂的玉霄派掌門從回憶的漩流中浮起,放落陶杯,緩緩開口。
“我們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說我能完全了解你的悲痛。
玉蒸是好孩子,你帶她回故鄉去,落葉歸根,下輩子莫再漂泊無依,流轉於江湖之上。
”柳玉骨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養頤家莊園毀於大火的那晚,玉霄派一共折損了三個人,除被羽羊神指為降界目標之一的“紫華痴客”胡媚世,還有擔任九淵使者的玉茗、柳玉蒸等兩名弟子。
事後遍尋火場都沒找著三人屍體,也許是燒得不成人形,不知散碎於何處。
倖存的柳玉骨等被主人救回,蘇醒后全員伏地,自請死罪,說是在降界中殺傷二師傅,彼時雙方隱蔽身份,激戰間無暇言語,待發現鑄下大錯,二師傅已身受重傷,回天乏術。
玉茗是在主屋的混戰中為燕無樓所殺,柳玉蒸則到眾人在瀑泉小亭外失去意識前,都還跟著小隊一起行動,但主人與胡姑娘平明時搜索戰場,卻始終沒找著柳玉蒸,只能認為少女不幸罹難。
以當夜戰況慘烈,連被譽為“風雲峽麒麟兒”、一路在降界過關斬將的應風色也力戰身亡,玉茗和玉蒸的武功算是同儕中的後段,香消玉殞固然不幸,但其實並不令人意外。
鹿韭丹聞報不敢大意,所幸這仍在胡姑娘事先考慮過的各種情況之內,好生安撫后,與蘇芳好分工合作,將眾姝分隔開來,一個一個單獨問話,判斷柳玉骨之言大致屬實,才回稟胡姑娘,靜待主人的裁示。
數日後,少女們被帶到觀里的密室——她們從不知自小生長的環境里,竟有這麼個地方。
等待她們的,是一名頭戴羽羊盔、身段玲瓏曼妙的紅衣女子,即使是最眼拙的人,也看得出此人的身形衣品,與掌門人宛若一模印就,鹿韭丹與蘇芳好在此人之前,只能恭謹垂首,馴似綿羊。
主人。
這兩字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頭,無須贅言闡釋。
“一直以來辛苦你們了,起來罷。
”羽羊盔中透出的聲音,與惡夢開場般的兌換之間所聞並無二致,語氣卻無半點相近之處,明顯非是自稱“羽羊神”的降界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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