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冰涼井水的厚棉巾覆上額頭,應風色差點啤吟出聲,就這麼一動,渾身的痛楚清晰湧現,他費了偌大功夫才沒叫出來。
也許是鹿希色蹲在身畔的緣故,他不願在她面前顯得更悲慘,哪怕現狀已是慘不堪言。
女郎不擅精細活兒,除了誘人的胴體和歡好時的種種銷魂,多數的時候鹿希色都沒什麼女人味,透著股天生天養、強韌活潑的粗野氣質。
她能很快很好的包紮傷口,卻沒有為傷患細細抹面的溫柔。
但不知為何,應風色卻非常想念她在身邊的感覺,彷彿又回到風雲峽的小院,那方僅有彼此的無憂天地。
那時他曾在她的心湖裡凝視她,比身體的結合親密百倍千倍不止。
溫熱的液漬擠出眼角,沿面頰淌落,他卻無能為力,就像他倆最終走上分歧的道路,已沒有回頭的可能。
所幸鹿希色並未留意,被言滿霜的奚落引走了心神。
“你忒努力拍奇宮之主的馬屁,也算有心了。
龍庭山都像你這樣,難怪毛族賤種穩坐大位,陽山九脈,淪落如斯!” “你要是有點江湖見識,別老守在這座小小庵堂里當山大王,就會明白殺死奇宮名義上的主人的後果,比殺死羽羊神嚴重多了。
”鹿希色冷笑:“龍庭山的人巴不得他死。
害死他的人,將成為鱗族、韓閥乃至朝廷生事的借口,到那時能一死還算便宜了,怕你想死都沒門。
” 一人輕嘆道:“既如此,讓我治好他,大家都不用死,這樣可好?” 莫婷被儲之沁的叩門聲吵醒,才發現應風色不在院里,聽說了情況,匆匆著衣同來。
她與鹿希色是初見,身為暗樁的鹿希色向由冰無葉回收,絕不假莫氏母女之手治療,莫婷對女郎一無所知。
言滿霜並未說明鹿希色的來意——滿霜便不介意莫婷知曉,也不能當著鹿希色的面說——莫婷更不會對無乘庵三姝以外的人,和盤托出自家身份,這使得“替韓雪色辯解他為何在這裡”一事,變得土分困難。
然而莫婷的應對無可挑剔,巧妙避過了所有不可告人的隱衷——當然也包括她自己。
女郎證明他就是奇宮之主韓雪色,暗示毛族青年和言滿霜等一樣,是在降界后被送到醫廬,迴避掉“誰人送來”的關鍵。
鹿希色只知她深受言滿霜等人信任,是對抗羽羊神的盟友之一,至於要不要讓莫婷參與計劃,不是此刻要解決的問題,但也有言滿霜不會瞞莫婷的準備。
至於韓雪色怎麼會在這裡——“他得了某種罕見的魘症。
”莫婷的嗓音與其說動聽,更多的是一種理性冷靜的從容,娓娓道來,令人無比心安。
“解釋起來有點複雜,然而此症的特徵之一就是夢遊,你們之中,必定有誰經過了我居所的窗前,才引得魘症發作。
”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鹿希色。
“有這種病症?”提出質疑的,居然是言滿霜。
“正是。
”莫婷捲起衣袖,露出左臂尚未全復的瘀痕。
“這是他之前弄傷的。
這位病患不算會武,身無內力,只會點兒粗淺的拳腳套路,在場任一位都能輕易擊倒他;魘症發作時,他的速度、勁力,乃至於臨敵的反應,卻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起碼也是二流里的拔尖兒人物。
雖然持續的時間甚短,氣力耗盡后便無威脅,卻不易應付,這也是我不願搬入庵里的原因。
” 儲之沁恍然擊掌。
“原來是這樣!” 莫婷轉向言滿霜。
“以他的毛族身份,我料奇宮決計不會傳授他武功,而不管何門何派的武學,也沒有隻能鼓數息之勇、其後便癱軟無力的道理。
正因為這不是武功,而是疾病,就像瘋子發起狂來固然難制,卻不可能持續發狂。
” 言滿霜沉吟片刻,也覺入情入理。
莫婷裝作弄醒他的樣子,悄悄以眼神示意,柔聲道:“你聽得見我么?覺得怎樣?”應風色與她心意相通,勉力張開王澀的嘴唇,啞聲道:“好疼……我……我又發病了么?有沒有……傷著你?” 莫婷搖頭道:“這回沒有。
你先休息會兒,我帶你回去。
”取出藥箱中的夾板等物事,為他固定斷掉的腿骨。
應風色放下心來,精神一松,終於在女郎的懷裡沉沉睡去。
第九八折·須彌芥子·識海緣生2021年4月2日“……那不是什麼血脈異能。
”莫婷輕按他大腿上的夾板,應風色本已做好了呼天搶地的準備,誰知居然不疼,越發佩服起女郎輕盈如絮的手法。
“是赤龍漦發揮了功效。
” 大腿骨折乃是重傷,不可輕率移動,應風色在無乘庵大堂將就一夜,醒時見莫婷伏案熟睡,身上的被褥枕頭氣味熟悉,應是取自儲之沁房裡。
莫婷整夜為他熬湯灌藥、擰布抹額,到下半夜他才退了燒;小師叔一路陪著女郎忙進忙出,洛家母女和滿霜則各自回房歇息,直到近午時分,庵里各處才復有人聲動靜。
莫婷堅持帶他回去,為防韓雪色的毛族特徵引起注意,不小心流於市井,特別以繃帶纏住青年的頭臉,由儲之沁到鎮外雇一對殷實父子,以卸下的門板將應風色抬回獨院。
小師叔陪莫婷說了會兒話,見女郎無留客之意,不好再繼續盤桓,訥訥起身告辭。
她既接受應、莫二人的說詞,不免覺得滿霜下手太重,斷骨成殘,武道一途從此不用痴心妄想,雖說莫婷拍胸脯保證能治好,總覺過意不去,希望多少能幫上點兒忙。
至於鹿希色,應風色蘇醒后便沒看到她,許是乘夜離開,卻不好向莫婷探問,言語間始終神思不屬,聞言忽一凜,蹙眉道:“什麼赤龍漦發揮了功效?” 莫婷即便留意到他的恍神,至少也沒表現出介意的模樣,淡然一笑。
“三枚龍漦寶石除了掌控素蜺針外,各自有不同的功能——這樣說好像不夠精確,正因為龍漦石各具功效,才能增幅注入的內力,更隨心所欲地操縱形成素蜺針的天外異質。
按我娘的說法,沒有這三枚龍漦寶石,她還是能使用素蜺針,但世上其他練有《燃燈續明三七經》的人,則萬萬沒有這份修為,素蜺針才會一直在她手裡,老宅那廂便想盡辦法也沒奈何。
” 應風色心念一動。
“赤龍漦的功效……莫非是加快速度么?”這樣一來,就能解釋昨晚的詭異情狀。
女郎卻輕搖螓首,黑緞般的長直發晃起若有似無的苜芽香。
“沒有這麼簡單。
我本想晚點再教你,為此還預作了防備,哪知道你捅婁子的本領,能把先手搞成后著還差點不夠用,也是奇才。
”她明顯抑著嘴角,抿出梨渦淺淺,冷峭中透著三分明媚、三分譏誚,還有一絲無奈自嘲,定了定神才道:“龍漦石的控制之法,三七經無明文記載,《駁土王經謬》就更不消說,是歷代素蜺針使自行摸索而得。
我用的法門就不是我娘教的,倒不是說她亂教一氣……好吧,其實就是亂教一氣。
總之我後來摸索出更適合我的法子,這也為何我能悄悄改變真氣印記,而我娘未能察覺的緣故;若我用的是她的法子,說不定便救不了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