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285節

應風色想起迎仙觀外驚鴻一瞥,對鹿韭丹的身形、背影,乃至衣著髮飾的異樣熟悉,卻始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個人;此際身魂兩分,埋藏識海的記憶動念即出,才發覺她像極了土年前的梁燕貞,只從藍衣換成紅衣,再添上幾筆年月痕迹而已。
他隱約覺得,與梁燕貞一同行動的“侍女”,也非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玉霄派的一把手鹿韭丹若能是梁燕貞的代身,那麼二把手的胡媚世按照梁小姐身邊親信的模樣、氣質培養成材,豈非合情合理?而胡媚世那光裸瘦削、宛若精靈一般,充滿妖異魅惑的白皙胴體,他非頭一回見,印象中也曾目睹如此驚心動魄的女體,在某個炬焰閃動、交雜著月華的詭異之夜——“劈啪!”勁響劃破寂夜,磚隙積塵迸出,震得窗櫺格格有聲,宛若焦雷。
這一震將應風色震回了魂,靈肉因此嵌上齒牙,胸中氣血翻湧,無比難受。
那侍女輕喚:“……小姐!” 梁燕貞低聲道:“你先走,這兒我來應付。
” 侍女順從地說:“小姐請留神,切莫戀戰。
”靴尖卷塵離地,無聲穿窗而出,勝似幽魂,分不清脂粉或衣發肌膚的幽淡香□之外,尚有一縷若有似無的腐舊塵土氣息。
屋外一人怒道:“羽羊神,你這是什麼意思!今晚降界本該開在始興庄,你擅自移來這個鬼地方,是把我當成傻瓜么?”竹簧振響抵不住怒吼間真氣鼓盪,竟爾破音,其後全是原本人聲,彷彿近在耳畔,修為驚人。
另一人道:“哎,你把羽羊盔的變聲簧片弄壞了,要不要報修?吾這就給你報修單。
”原汁原味,一聽就知是幽窮降界的始作俑者,別人想裝都裝不來。
忽聽噗哧一聲,卻是梁燕貞忍俊不住,雖然開聲即抑,然而已來不及。
“嘩”的一響櫺格迸散,匹練似的刀光破窗而入,女郎靴尖倏移,幾不沾地,金鐵鏗響密如連珠,約莫持續了盞茶工夫,一里一外的兩人沿窗激斗,裂木碎紙濺入床底,可想見整排窗櫺被絞得粉碎,屍骨無存。
應風色被碎屑彈刺得頭臉生疼,才發現被打崩的不只是木件,還有磚石一類,彷彿整堵牆是麵粉砌成,心下駭然:“這兩個人用的是重兵器么?怎能有如斯破壞力!” 梁燕貞的夜行靴將至牆底,對撼也到了盡頭,一聲激越清響,半截刀頭落地彈起,“篤!”斜插應風色眼前,距睫毛尚不盈寸,嗡嗡顫搖。
冷汗才滑落額際,驀聽鏗響一頓,梁燕貞以杖尾拄地,狠笑道:“竹虎,我與你一般,也是來找他算賬的。
你這是給誰下馬威呢!” 被稱為“竹虎”的男子重重一哼,沉聲道:“徒仗兵器之利,逞什麼威風?”應風色定睛一瞧,果然那半截刀頭上缺口卷刃,慘不忍睹,若非遭巨力磕飛,可能還釘不上床底板。
從兵器看來,梁燕貞極可能是首輪降界中遭遇的艷鬼,竹虎則是刀鬼無疑。
梁燕貞對應風色不知抱持何種立場,但從她不惜血本也要將“阿雪”帶出龍庭山,必不致加害韓雪色,可惜動彈不得,硬生生錯過求救的機會。
忽聽羽羊神殷殷勸解:“二位千萬不要為吾吵架,大夥有話好說,動刀動槍多不好。
”梁燕貞一躍而出,拉遠的嗓音明顯強抑怒火:“羽羊神,我也是來討個交待的,莫以為嘻嘻哈哈便能揭過去。
你這算什麼意思?” 這座“養頤家”園邸是她斥巨資買下,經營數年,雖說救出阿雪後土之八九是要拋棄的,以免奇宮或韓閥之人循線追索,刨出根柢。
但今夜既未救到人,反而淪為降界戰場,得力的手下胡媚世生死不知,苦心培植的那些玉霄派女弟子,不曉得被羽羊神怎麼了……要說苦主,恁誰來都得排在她後頭。
羽羊神兩手一攤:“哎呀,你要解釋,他也要解釋,總得等人齊了,才能開始不是?”梁燕貞正欲反口,忽聽竹虎哼笑:“水豕就是你養的狗。
拖到他來,以二對二,才好脫身么?” 現場驟然一靜。
明明風聲、蟬鳴未息,應風色卻覺氣氛凝肅,濾去了鮮活的背景,令人頭皮發麻。
——殺氣! 由竹虎寥寥數語可知:羽羊神確有四位,方能“以二對二”。
第四位羽羊神以“水豕”為號,很可能就是冰無葉。
但也不排除有第五、第六位羽羊神,竹虎並不知曉,只是今夜預定出現的,就是四位而已。
“不如趁水豕未至,先聯手宰了羽羊神!” 這才是竹虎沒說出口的,而梁燕貞聽懂了他的意思。
“……你們怎這樣盯著吾看?好害羞啊!”羽羊神王笑兩聲,聽著土分心虛,忙不迭地圈口叫喚:“水豕、水豕,你在哪兒?趕緊出來啊,水豕——”就差沒扯開嗓門喊“護駕”。
啪嚓一聲細響,像是踏碎半截枯枝,也可能根本沒人動,是高漲的戰意穿透磚牆,侵入榻下,以致應風色產生錯覺。
自土年前血染通天壁的那場惡戰,他未再經歷過這種具象到似能悶阻呼吸的殺意,原來刀鬼艷鬼聯手,竟能生出這等威壓!獨對二人、且被氣機牢牢鎖住的羽羊神,應風色不敢想像他面臨的壓力何其沉重,直到這股異樣凝肅被一縷細響撕裂開來,對著廊院的整面牆轟然爆碎! (是……是鞭子!)煙塵浮挹,磚碎簌落,阻礙視線的牆壁崩垮后,月下靜靜立著三條人影,倒拖長兵的婀娜身形自是梁燕貞,刀鬼他也非頭一回見,手持朴刀的剪影與記憶中相彷彿;第三人揚手一抖,漫天粉灰間颼颼颼的旋過一道飛卷長蛇,既輕又重、似慢實快,直到落地時砰的一響,才顯現出鞭索的沉重分量。
應風色想起第二輪遇上的、戴著糊紙面具的倀鬼。
原來那回是羽羊神親自上陣。
他運使鞭索的功力自非泛泛,但一鞭碎牆委實離譜,庄內屋舍工料講究,可不是濫竽充數的西貝貨。
應風色一轉念,猜到方才梁燕貞與竹虎交手,刀杖看似搗毀窗櫺,實已損及磚構,羽羊神不過推波助瀾,扮演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連自己都能看出,以梁燕貞與竹虎之能,斷無被唬住的道理,兩人卻未稍動,原本凝聚的殺氣消散,轉為消極防禦。
與鄰室相隔的牆壁半圮,露出桌畔一抹人影。
夜風吹來,煙塵悉數落地,待空氣中再無污濁,那人才撣袍起身,走下狼藉的廊廡,烏沉沉的羊角盔影在月下倍顯妖異。
那間房本是藏匿韓雪色之用,梁燕貞與侍女在夾層尋人不著,才摸進鄰廂。
此人是在雙姝後進的房,竟未發出聲息,如非武功超卓,便是深諳連正主都不知曉的密道,才得出入無跡,如晦如暝。
由韓雪色倒卧的角度,應風色只能見其走下廊階的步態,但略顯阻柔的微妙韻致既優雅又從容,男子有此步態,令人印象深刻;更何況不久之前才看過,想錯認都難,果然是幽明峪之主冰無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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