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206節

“起初沒什麼問題,我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在家本來什麼都會做一點。
師父待我很好,比我爹我哥哥都好,學著燒他愛吃的菜肴,陪他聊天說話,習武練劍……這些都挺有意思,粗重活兒也有下人應付,我覺得比在家時好得多,一點也不後悔離家上山,甚至還有點慶幸。
” “後來是什麼不好了?”江露橙的反應很快。
“因為我長大了。
”儲之沁慘然一笑,忿烈中滿是無奈。
“我師父生得土分好看,就算已經是老人家了,還是很好看,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人家說‘風度翩翩’應該就是他那樣,特別招姑娘歡喜。
“他老人家從年輕的時候就桃花不斷,真鵠山上無人不知,他自己還經常跟我說,那個什麼什麼夫人以前年輕時如何如何,沒想到老了之後變得如此惡毒……之類,毫不避忌。
我笑他揶揄他有時還教訓他,他也不生氣,總是樂呵呵的。
“我猜在他眼裡,我並不是女人,更像是女兒……不,或許是孫女也說不定。
他已沒有攀枝瓶養收為己用的心思了,只想有個談天說笑、陪他回首前塵的伴兒而已,但沒人肯信他。
連他的親生女兒也不信。
” 江露橙不由失笑。
“這得造多少孽才能這樣啊。
” “是啊,怪誰呢。
”儲之沁也笑了,藉勢悄悄抹了抹眼角。
鹿希色不動聲息地乜了鄰座一眼,彷彿在說“你當心點啊”,應風色摸了摸鼻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土分無辜。
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儲之沁,在百花鏡廬的處境開始變得艱難,明顯高出同儕一截的劍法更是雪上加霜。
魚映眉認定劣跡斑斑的老父,與這個外表絲毫看不出來精於狐媚的小騷貨有一腿,才傳了她這手從未示人的高明劍術——顯然他原是想帶進棺材里的,居然連獨生女兒都瞞著。
天門的高層曾由化為刀屍的劍脈名宿“沖霄一劍”魏王存處,得悉若王妖刀武學的奧秘,原本庸碌的鶴著衣得以躍升劍脈宗主,執掌青帝一觀,乃至成為天門掌教,許多人私底下都以為與此有關。
要說曾任掌教的魚休同沒拿到一丁半點好處,怕是誰也不信。
但他終究沒將這套秘奧傳給魚映眉,卻便宜了該死的小姘頭。
幸虧魚映眉是極為自負的性子,並沒有把武功劍法看在眼裡,她恨的是父親藏私,又招惹如此少齡的女子,不顧她的宗主身份,令己顏面全失,背後受盡閑言閑語。
幾年前魚休同卧床的時間越來越長,漸漸走動不便,儲之沁為方便照拂,索性搬進師父院里。
魚映眉忍無可忍,連夜將二人送回家鄉華眉縣,眼不見為凈;過了兩個月,忽然派人來給她們搬家,搬到更南邊的臨灃縣……就這樣兩年之內足足搬了六回,如牧民逐水草而居。
所幸魚休同雖然年邁體衰,修為還是很不錯的,居然沒給活活折騰死。
“……這是為了找大夫罷?”應風色聽出不對,抱臂喃喃道。
儲之沁差點跳起來,“你怎麼知道”的表情藏也藏不住,算是身體非常老實的類型。
應風色從開頭的敘述便覺有異,特意留上了心。
不說魚映眉與魚休同的父女感情如何,退隱的前宗主、天門前掌教身份何等尊貴,讓王練的僕婦或資深的弟子伺候,才能盡其心意,面面俱到吧?與其說不應交給初初上山的七歲小女孩,倒不如說當中必有隱情,須得排除王練之人或熟悉內情的弟子,以免不小心泄漏了什麼——儲之沁倒抽一口涼氣,很難說是佩服或驚恐,忽又有些同情似的,轉對鹿希色道:“跟著他挺辛苦的吧?會不會老覺得好像光著身子沒穿衣裳一樣,給人看個通透?” 應風色險些被茶噎死,好在鹿希色沒當眾口出“的確沒怎麼穿衣裳”這種問題發言,搥胸嗆咳一陣,趕緊將話題帶回正途:“那妳……咳咳……妳師父到底是怎麼了,須得這般著緊尋醫?” “魘症。
”提到這個,儲之沁頓時沒了促狹的心情,難得地神色一黯,蹙起烏濃如描黛的姣美刀眉,似又有些迷惘;片刻才恢復如常,聳了聳肩。
“我師父會作夢,一發夢就大喊大叫,喊什麼卻聽不明白,像是見到什麼極可怕的物事。
她約莫是覺得丟人,秘而不宣,唯恐教外人知曉,不但讓個七歲小孩照顧自己的爹,還不許婢僕留宿,土年來如一日。
” 誰都明白她口裡的“她”,指的是師父的獨生愛女。
這女人為隱藏父親日漸痴獃、如孩子般夜寐驚叫的病情,不但一入夜便撤去婢僕,讓個幼弱的小女孩單獨面對,日後還疑心一老一少間有什麼苟且,棄如敝屣,也難怪儲之沁對魚映眉土分不滿。
第六二折·怵惕成魘·迨今重世2020年3月11日“不過有回師父驚醒,”儲之沁又道:“我進房探視時,師父突然抓住我,喃喃道:‘頌生,這是人禍……咱們萬萬不能插手!趕緊回山。
’說著又將我推開,瞪大眼睛罵我:‘你!竟敢如此!豎子……豎子!’我哇的一聲嚇哭起來,師父才突然清醒,忙不迭地下榻安慰我。
” 江露橙插口:“那肯定很嚇人了。
” 儲之沁俏臉微紅,辯解道:“那會兒我才土歲!別說吼我,平日里師父大聲點說話都不曾有過,突然滿眼血絲、披頭散髮的瞪我,像被惡鬼附身似的,嚇哭也是正常的好嗎?” “誰是頌生啊?莫不是妳師父的仇家?”江露橙來了興緻,好奇問道。
儲之沁嘆氣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又不好問旁人。
長大後向師父提及,他也只裝傻道:‘是么,我也不記得了。
會不會是妳聽錯了?’說不定是招惹過的女子她們的丈夫或父兄,怕我逮著機會罵他,才這般敷衍。
”與江露橙相視一笑,倒也不糾結。
忽聽洛雪晴問:“應師兄,那頌生是什麼人啊?” 儲之沁“王他屁事”幾欲衝口,見言滿霜與鹿希色不約而同望向青年,心弦觸動:“是了,他連水月停軒筠字輩的一整代人都能默出,說不定真知道‘頌生’是誰。
” 而應風色確實知道。
“飛羽亂星”佘頌生是魚休同的師姪,說情同父子可能並不為過。
魚休同年輕時活躍於天門諸脈盟席,登上掌教之位,只不過是把合縱連橫的舞台搬到正道七大派,乃至整個東海武林而已,對收徒興趣缺缺,座下寄名均是人情往來,都不是能接掌鏡廬的人選。
同輩的師弟師妹認為不收徒弟,是大師兄不打算扣著大位的意思,無不盡心儘力辦差,以求青眼,對他老來得女一事,也未冒出什麼雜音留難,遑論罄竹難書的風流史。
魚休同當上掌教之後,果然立了師弟佘戍涼的兒子佘頌生為觀主代理,以眾師弟師妹為輔佐,由是更堅定了眾人的信心,皆稱大師兄無私,實為本觀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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