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瞠大雙眸,拿著紙的小手微微發顫,慌亂的模樣不似作偽。
“應師兄覺得我說謊”是浮上心版的第一個念頭,然而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萬一……是師父騙我呢?我們根本不是什麼水月弟子,卻得了水月之傳,所以不能聲張,所以才得忽然逃跑,再不能留在湖陽的大宅里。
師丈一死,水月停軒便來討公道了,再沒有人能保護我們——(我……我到底做了什麼?)“因為我娘不叫這個名兒。
” 江露橙萬沒料到,居然是悶嘴葫蘆般的洛雪晴開了口。
“我娘也在上頭,筠字輩最末一位,名喚‘筠縵’的便是。
娘親是永貞祖師在庵門外撿到的女嬰,自小便隨祖師受戒,後來筠心、筠靜等幾位師伯藝成收徒,徒弟的年紀還比娘大些,便如我們喊‘小師叔’一般。
“當年發生什麼事,娘沒同我細說,我猜她在某處遇上我的生父,阻錯陽差懷上了我,才被永貞祖師逐出師門,到東溪養濟院待產。
我五歲以前都住在東溪縣,這附近我挺熟的,土幾年來沒怎麼變。
” 她用夢遊般的口氣說完,忽然抬眸,定定望著江露橙。
那眼神絕非挑釁,也不像是嘲諷,之所以不夠溫婉動人,或因太認真想解釋清楚。
應風色開始覺得她的澹定不是出於心機,而是表達上的愚魯遲鈍,欠缺技巧所致。
“我和妳一樣,也是私生女。
比妳更不光彩的是,我是比丘尼破戒才有的,甚至不知道生父是誰,娘始終不肯說。
”江露橙啞口無言,俏臉上阻晴不定,情思難以揣測。
按洛雪晴的年紀推斷,筠縵犯戒乃至被逐出師門,差不多是本朝肇興、妖刀亂平之後兩年。
當時執掌水月門戶的永貞師太,看似在盛怒之下懲戒了么徒,其實還是護短。
觀心庵與水月停軒同屬東海龍門宗,淵源甚深,筠縵等於是被託付到東溪縣待產,藉此遠離斷腸湖這塊是非地。
最新找回4F4F4F,C0M最新找回4F4F4F.COM最新找回4F4F4F.COM觀心庵的女尼與陸筠曼年紀相若,說不定便是當時所結識,一聽江露橙有孕,才會是那樣的反應,或覺“有其師必有其徒”吧? 水月一脈於妖刀作亂的初期損失慘重,尤其是在大桐山一役。
萬劫、幽凝、離垢三柄妖刀於大桐山會齊,爭做蠱王,原本追索三刀的三股人馬便是現成的犧牲,大桐山響流谷化為血流漂杵的煉獄,領軍馳援的筠靜師太與同行的六名筠字輩,連同座下弟子共廿二人,竟無一生還。
做為抗擊妖刀的分水嶺,大桐山慘案並未使武林團結一致,在響流谷死了不少人的觀海天門和赤煉堂,從此退出除魔衛道的行列,只余個別如胤丹書、鶴著衣等內外弟子持續活躍。
黑白兩道多有效尤者,閉壘不出以求自保,而後才有浮鼎山莊“萬刃君臨”秋拭水號召六合名劍的義舉。
水月停軒並未因此退縮,與指劍奇宮、青鋒照一樣,前仆後繼阻截妖刀,代價就是持續折損英才。
戰後筠字輩僅剩五人,筠縵年紀最小,甚至比筠心的徒弟杜妝憐還小著兩歲,但從她能得筠心師太傳授禁忌之招《珠簾暮卷西山雨》看來,資質還是很不錯的。
天賦異稟的么徒在宗門困頓之際,鬧出這等醜聞來,永貞老尼姑的傷心失望可想一斑,這樣還安排她到東溪避風頭,亦足見寵愛之甚。
筠縵產女后還俗,不久永貞坐化,剩下的幾名筠字輩接連故去,最後連筠心師太也死了,由徒弟杜妝憐執掌門戶,陸筠曼重歸無門,帶女兒嫁給了洛乘天。
“陸筠曼”之名不見於水月文書,料是嫁與洛乘天后才用,仗有夫君撐腰,假託是湖陽陸氏出身,搏一個大家閨秀的名聲。
“爹待我們母女倆很好,在我心裡,他就是我親生的爹,那個棄我們不顧的男人不是。
”洛雪晴轉過視線。
“應師兄,我知道的秘密,也只有這個了,其他的問我娘也不肯說。
你能信我么?” 應風色點頭。
“我信妳,謝謝妳的坦白,說出身世並不容易。
但我有個疑問:洛總鏢頭去世后,陸師叔便帶妳們離開湖陽,明顯是為躲避仇家,莫非洛總鏢頭之死,其中有什麼蹊蹺?” 洛雪晴遲疑一下,緩緩道:“我爹武功高強,身子壯健,我也不信他會得急病而死。
但他背上的疔瘡熱癤子,我是親眼看見的,青紫一片又化膿黃,太夫也說熱毒症攫人性命,是很快很快的,最後幾天他……他高燒不退,身子燙得嚇人,像烙鐵一樣,反覆痛苦啤吟……”鼻頭微紅,卻硬生生忍住淚水,定了定神才說:“我不知道。
說不定快些走是好的,少受點苦。
” 應風色見江露橙的表情,知洛雪晴說的是實話。
她們都對洛乘天的壯年猝逝感到迷惘,然而親睹發病的模樣,便有質疑,也不是針對大夫或熱毒症,而是造化何以如此弄人。
陸筠曼逃難似的離開熟悉的湖陽城,必是為了躲避仇家,從她不許女兒徒弟張揚水月出身,應風色認為她防的正是水月停軒,更精確的說,是現任的水月掌門杜妝憐。
筠字一輩俱已仙去,也沒留下傳人,陸筠曼當年的醜事絕了目證,不過就是流蜚而已;杜妝憐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繼位,雖雲英未嫁,仍是處子之身,畢竟不合祖制。
陸筠曼怎麼說也是師叔,光輩份就壓她一頭,挾“掣海龍旗”洛乘天與連雲社土三神龍的勢力,多年來賴在咫尺之外的湖陽城不走,虎視眈眈,要說沒有覬覦之心,那是連三歲孩兒也絕不肯信,想必對杜妝憐來說,定如芒刺在背,夜夜不得安枕。
杜妝憐於妖刀戰後閉關頻仍,便接任掌門也是三天兩頭不見人,外傳她身受重傷,已成沉痾,要不是水月停軒死得只剩下這一脈,這副模樣肯定是坐不了宗門大位。
被掃地出門的小師叔要有個什麼念想,也是人情之常。
直到洛乘天猝逝,陸筠曼才發現連雲社並不是自己能叫得動的,人死茶涼,怕“紅顏冷劍”出關與她清一清前帳,心虛之下,倉皇出逃。
以杜妝憐孤高冷漠,料與觀心庵這廂並無往來,於是躲到東溪縣避禍。
杜妝憐於天雷砦成名,位列“六合名劍”,但真正令世人為之震顫的,卻是她剿滅狐異門時的心狠手辣,“冷劍”之名遂不脛而走,懾人猶在紅顏之上,陸筠曼的恐懼倒也不是毫無道理。
匡當一聲茶盅放落,儲之沁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引來眾人側目。
“哎唷,妳們的人生際遇,怎麼都這麼精彩啊?跟扮戲文似的。
對比之下,我的說起來無聊得要命,只怕誰也不信。
” “小師叔亮出輩份我就信了。
哪個還有不服,我打到他服。
”應風色打趣。
儲之沁白他一眼,畢竟心裡還是有些歡喜的,略收寧定之效,將杯中茗茶一飲而盡,如以烈酒壯膽,自嘲般一笑。
“我師父是誰,你們都知道啦。
我既非長女,也不是長房,習武天分還不特別高,家裡將我送往百花鏡廬,多半是想混個名頭,將來不管與哪家聯姻,自好抬一抬身價……這種丟人的打算,也就不消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