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恐懼的氣味。
只有從降界回來的人才懂:世上最可怕的,莫過於“身不由己”。
你沒法躲,因為不知要躲避的是什麼,難保下一次睜開眼睛,曾有的現實便不復存在,眼前只有活生生的地獄,各種可怕的死法令人目不暇給,惡夢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不敢閉眼,不敢睡覺,不敢放開衣袋裡或枕頭下的短刀;不敢褪鞋不敢洗浴,不敢以背示人,不敢走在阻影里或無光處……再不敢一個人。
如應風色猜想,倖存的少女返回現世,開始——或說不得不——找尋夥伴。
男子組和鹿希色自稱奇宮弟子,但登上龍庭山不代表能走進奇宮,稍有江湖常識的人都知道。
以她們低微的武功,更可能碰了一鼻子灰,連被懷疑是有心刺探的姦細都不夠格。
相較之下,“東溪養濟院”毋寧是更明智的選擇。
言滿霜和儲之沁接連找上江露橙,三姝相認之後,因無乘庵只有言滿霜獨居,說話不怕被旁人聽去,索性改於此間聚會,商量如何與龍庭山的其他人取得聯繫。
第六一折·更相易奪·雲無己知2020年3月11日棹影心燈慧劍門說穿了,是座連庵號都沒掛上的鄉下宅院,應風色不認為惟明會在別處有個什麼百八土人的門派勢力,就是師徒倆相依為命。
其師若在,言滿霜豈能被擄至降界,而師尊卻渾無所知? 惟明可能死了,可能被挾作人質,讓言滿霜乖乖聽話;也不排除真是外出雲遊去了,反正無乘庵地處偏僻,以言滿霜的武功,一般的情況下自保有餘,沒什麼好擔心。
應風色對惟明師太的去向毫無興趣,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只是以最渾不著意的姿態,喚醒少女們對降界的記憶,本質上跟拍桌大吼“妳們夠了沒有”沒兩樣,卻能維持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可謂一石二鳥。
江露橙的悚栗迅速感染了儲之沁,廳堂內的啁囀笑語突然靜下來,只有言滿霜依舊垂眸無語,彷彿人偶一般。
鹿希色看在眼裡,端茶就口,把發言權逕付身畔愛郎。
應風色若無其事地討了紙筆,卻未書寫,環視三姝,緩緩開口。
“我同妳們一樣,非常害怕。
”望著詫異抬頭的江、儲二女,丰神俊朗的風雲峽麒麟兒神色自若,含笑道:“不只我,龍大方、運古色、顧春色……就沒有不怕的。
害怕很好。
怕,是讓我們團結一致、從降界生還的依憑,而非投緣與否。
“諸位興許會覺得驚訝,初入降界時,除龍大方與鹿希色以外的其他人,都看我不順眼,因為我身屬的風雲峽三百多年來,總壓在龍庭山的其他派系頭上,倒不是我這人有多惹人厭。
”促狹是非常有效的籠絡討好,雙姝都笑了,神情明顯不再那樣緊繃。
應風色正色道:“說這些,是想讓各位知道,降界同盟不是個人的選擇,其實是沒得選,所以它跟外頭那些因意氣相投的盟誓不同,若不能全信,一遇危難就會不攻自破。
” 江露橙道:“師兄所言有理,但人心隔肚皮,怎樣才能說得上完全相信?”開口前瞥了鹿希色一眼,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說了。
應風色道:“很簡單,把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說出來,自然能贏得信任。
做為交換,我和鹿希色也會對諸位說。
” “等、等一下!”儲之沁漲紅了粉臉,像要掩飾心虛似的氣洶洶起身,纖指一戟:“你……你不要說得一副人人都有虧心事的樣子!”率先發難的江露橙反倒不好幫腔了,又氣又好笑的瞪著她,妳這分明就是有啊! “那我換個說法罷。
”應風色好整以暇,怡然道:“妳們只消說得我信了,我就能讓其他人也信妳們。
倘若三位善於說謊,能把我們倆都瞞過去,我也認栽;沒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不成問題,就說自己的事,說到我們倆覺得夠了,我就信妳。
” 江露橙與儲之沁面面相覷。
“信任本就是這般簡單粗暴、又毫無道理的東西。
”青年潤了潤筆尖,低頭振筆。
“在等待的過程中,妳們不妨想一想,拿什麼來說,才能得到我和鹿希色的信任。
” 儲之沁一怔。
“等什麼?” “等人。
”應風色淡淡一笑,不再言語。
氣氛一下子變得既凝重又詭譎,完全就不是能喝茶聊天的情況。
言滿霜始終靜默,而鹿希色大概是世上最不怕尷尬的人了,依舊斯文地細嚼慢咽,半會兒都不肯歇。
應風色几上的紙她瞥了一眼,所寫均是兩字一組,首字似都一樣,只是筆畫甚繁,一下子不易辨認。
此前愛郎並沒有同她打過招呼,說要來這麼一出,果然在觀心庵玩得太殘,報復轉眼即至;至於還有什麼人要來,鹿希色也很好奇。
不出一刻,院外響起馬蹄輪軋的喀噠響,男人的粗嗓“噫”的一聲,緩緩靜止於門前;片刻後車馬聲再度響起,漸行漸遠,顯然是放了什麼人下車。
三姝交換眼色,言滿霜率先起身,越過門檻的同時手裡多了柄長桿,看來在宅邸各處都藏著武器。
只比她稍慢一些,儲之沁與江露橙各擎兵刃,與迎接應鹿二人時的輕鬆全然不同。
門環“叩叩叩”地響起,儲江雙姝散在門廊下,以防來人破門;言滿霜匿於廊簷底,若有人飛越門牆,少不得要嘗嘗桿頭的滋味。
“應師兄、小師叔,各位師姊……是我。
” 穿透門隙的聲音略有失真,但依舊動聽。
儲之沁立時辨出來人身份,見江露橙俏臉沉落,搶先步上階台,不忘回頭警告她:“在這兒別動。
我開門去。
”江露橙微微一怔,意識到她正盯著自己手裡的短劍,餘光瞥見應鹿二人並肩而來,也不是能動手的局面,一咬牙倒劍入鞘、分毫無差,迸出“鏘!”一聲清脆勁響。
橫閂拉開,來人披著一襲猩紅襯裡的連帽黑氅,率先跨進高檻的卻是一隻蓮瓣尖兒似的白靴幫子,襯得鉛白羅裙縞白衫分外精神。
黑氅底下,罩了件介於水紅與藕色間的織銀薄緞馬甲襖,雖是一身素,卻予人花團錦簇之感,彷彿滿園怒放,牡丹、合歡、仙客來……等俱是雪蕊,卻非精白一片,當中有粉有青有鵝黃,隨意渲染,絲毫不顯單調。
洛雪晴揭下兜帽,對儲之沁福了半幅:“小師叔好。
”瀏海齊眉,兩側秀髮各梳一辮,結於腦後,挽著粉色緞帶的蝴蝶結,周身就沒點兒江湖氣,活脫脫一名教養良好的閨閣千金。
只不過富於生活氣息的裝扮,大大削減了在降界初見時,那種驚心動魄的超凡絕俗。
興許是“河伯娶親”的場景太過詭異,賦予她難以重現的異樣之美,也可能是洛雪晴的胴體勝於容貌,以致一穿上衣裳,便相形失色。
“……你怎知她會來?”鹿希色悄聲問。
“那間茶舖。
”應風色提醒她。
女郎思索片刻,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