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幾日,靠下人一點一點喂著雞湯肉粥,體力甚衰,便有內功底子,怕還要一陣才能次第恢復。
軟弱的投擲未能摔壞玉劍,但錦匣發出的空洞巨響就很有問題了。
應風色檢視匣子,果然發現了夾層,撬得幾下打開內襯,取出捲成一束的絲絹來。
那絹子薄如蟬翼,幾可透光,材質卻頗為堅韌,應風色總覺與紫苑寶衣有些類似,只是更輕更薄,或許就是經緯羅織數更少些的雪蛛絹布。
絲絹全展近九尺,一面寫滿蠅頭小楷,應風色就著燭光細看,絹頭題為《風雷一炁》,開宗明義曰:「聖人云:‘欲鏈真仙日晶魂,先覓玄源造化根,后立坎離為匹偶,始交情性合乾坤。
’故性命同源,不可偏廢,合修並進,神炁風雷。
」其下教人鍛煉心魂,鞏固元神,是為性功;而練氣修體,合於大道,則為命功,竟是部內功心法,字跡娟秀一絲不苟,應是出自女子手筆。
粗粗看了幾段,很難判斷高明與否,但於命功的修練上,通篇所言俱是二元對立的轉換,如剛與柔、動與靜、阻與陽,法門時而軟功內壯,時而硬功外壯,變化劇烈到有點隨興任意之感,就像說著說著忽然使起小性子來,完全不講道理。
專練阻柔勁力兼有陽剛之威的武功不是沒有,練法就沒這麼煳爛隨便的。
這是練武呢,一沒弄好是要傷筋折骨賠上性命的,你以為是逛街買衣服?——「你」?越看越惱火的青年,被心底本能湧上的吐槽嚇了一跳,這種強烈的與異性對話之感絕非是因為絹秀的字跡,他想起在哪裡聽過類似的事。
史上最高累積點數和守關者擊殺數的紀錄保持人,最年輕的女性天裂級使者,應龑和玄象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女人,涿野明氏的么女,容顏傾世、驚才絕艷的明九鈺明姑娘!這如果就是那份改變歷史的「絹書」的話,那麼這門《風雷一炁》,就是總結了《金甲旋龍斬》和《紫煌鱗羽纏》兩大絕學的究極之解,是被明九鈺藏起來的真本!應風色渾身顫抖,若非病癒的身體虛乏無力,直想跳起來歡呼三聲,捧絹書繞整座風雲峽跑上幾圈。
但羽羊神不會這麼好心,平白送出如此大禮,除非錦匣藏書一事祂並不知曉。
或者……絲絹上有什麼機關,可能天亮之後會忽然消失,又或「越世之眼」限閱三次,爾後便再也看不見之類,總之就是先把人拱上高峰,突然又狠狠摔落的可怕算計。
那綿羊頭就是這般賤格!想起得而復失的半痴劍,應風色心還在滴血,強支病體坐到桌前,攤紙研墨,就著燈燭,開始謄寫明姑娘創製的《風雷一炁》,除留下繕本,以防羽羊神使什麼黑手,更為一字不漏將內容牢牢記在腦海里。
全書洋洋洒洒九千餘言,直抄到福伯敲門,發現天已大亮,讓福伯把早膳擱在廊間,之後的餐食飲水都用食盒貯裝放在外頭,無事休得打擾。
過往他閉關練武經常如此,老人不以為怪,應聲而去。
應風色將抄妥的部份攤晾待王,絹書收回夾層,鎖入櫥櫃。
第二隻錦匣內,裝的是塊打了環釘的雪蛛布,材質與紫苑衣一模一樣,雖附繫繩,但小到只能縛於掌心,惡質的程度毫不亞於半痴劍的硬玉模型。
青年在心裡詛咒了羽羊神不下五萬遍,祝他終年羊乳不斷、胎胎九羊之類,這才收拾心情,好生研讀抄本。
「體虛不練功」是常識,內息既分文武,適合療傷養生的文氣和追求殺傷力的武氣大不相同,體衰之時硬練武氣,將在功體留下各種難以預料的隱患,如過濕的泥坯不利塑形,兩者是一樣的道理。
應風色索性先跳過疑竇叢生的內功,只看修練心識的部分,這一看便看出況味來。
與其說奇宮是修習性功的大行家,不如說天下五道正邪門派之中,能像指劍奇宮把心識獨立出來修練,如同內功外功等科門的,直是鳳毛麟角。
故《風雷一炁》開篇論心神和肉身合修,立即攫取應風色的眼球。
內功無論何門何派,大抵不脫「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乃至「還虛合道」四境,差異就在「神」之一字的解釋上。
多數門派解作神而明之,是指技藝精湛到了某種境界,會以常理難解的形式顯現,或特別快、特別准,力量之強難以抵擋,又或金剛不壞入聖超凡,不一而足。
但明九鈺以為這種說法太過虛淼,無法得到一致的通說,而大道應是有準的。
她將「神」字解作心識,「練氣化神」不代表神的位階高過了氣,而是須將兩者互相化用,合而為一,心識與筋骨、真氣相結合,現實界對身體的限制將逐漸消弭,快到能如想像之快,強到能如想像之強;心才是自身能力的疆界,而非寰宇六合。
跨越這一步,而後「練神還虛」——只消打開心的限制,就再沒什麼能阻止你了。
所以性功——也就是心識——的修練佔據了一半以上的篇幅,甚至還多過內功法門。
她將心識修練明確分作七個階段,以七魄來命名,起於〈臭肺〉,終於〈屍狗〉,比起內功篇章的隨興,這部分倒是嚴謹得多。
九鈺姑娘不好空論,各派教人冥想趺坐、尤其道門心訣常見的「一點靈光」、「復還太虛」等全未出現,〈臭肺篇〉只教五種方法:先生貪戀而斷貪,復生惡念而斷惡,後生執著而去執,三者循環;修練者以細數呼吸之法沉入心識,每三百六土息成一周天,初時吸吐間兀自能察,遁入念想之後,呼吸與意識將次第分離,迷離境中的時間流速或與現實不同,然而毋須恐懼,以嘯法阻斷紛至沓來的心魔,即可脫出。
應風色反覆研讀,忽覺〈臭肺篇〉五法與佛門聲聞乘的「五停心觀」近似,斷貪為不凈觀,斷惡為慈悲觀,斷執為因我觀,以呼吸吐納控制入神則為數息觀;而阻斷心魔的破疑嘯法,當是借鑒念佛觀而來。
鱗族歷經三宗共治時期,保存了大量的佛門典籍,所知與今時雜入當地土人信仰的東海佛教未可同日而語,應風色在風雲峽和通天閣都翻過聲聞乘的經書,當中並不包括武典。
自聲聞乘最負盛名的「大日蓮宗」消亡后,江湖上已罕見其武學。
莫非九鈺姑娘同蓮宗有什麼牽連?可惜絹書沒有更多線索,此疑終是不了了之。
〈臭肺篇〉步驟清晰,理路分明,簡直像是食單菜譜,甚引庖人技癢。
橫豎應風色也在調養身體,練不了內外武功,於是按圖索驥,體會下別派的心識之術。
奪舍大法教人入虛靜、返照空明,萬一失敗,大不了坐著睡上一覺,但〈臭肺篇〉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生貪、生惡、生執著,按應風色的理解,就是回想人生污點,什麼噁心挑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