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能好好同福伯說話,才知從發病起算整整過了五天。
應風色是現今唯一住在風雲峽的嫡傳,住在這兒的卻不僅僅是他而已。
為維護屋宇,洒掃庭除、灌溉草木等,還要服侍本脈傳人的衣食起居,應風色有一位管事、一個廚子,六名僕婦與長工;早前還有兩名婢子叫茗荷池月,其時茗荷土八,池月土九,都是幼年被賣上山來,專責照顧身體日衰的韋太師叔,老人死後就跟在他身邊,土分親近。
風雲峽無師長坐鎮,為免風言風語,應風色領了青鱗綬不久,召來荷月二婢細說分明,給了筆極豐厚的奩資打發回鄉。
雙姝哭著不答應,最後是福伯一拍桌頂,難得發怒:「你們就不怕敗壞公子爺的名聲么,存什麼非分之想!」兩人才沒敢再說。
應風色其實很捨不得。
倒非貪戀美色,那會兒他才剛滿土五,壓根沒想過那種事,只記著她們對自己的好,感覺像與家人分離,心中甚是難過。
但他將來是要做宮主的,註定不婚無子,流連花叢無有好處。
萬一婢子有身,必得下山打胎,經常就這麼母子雙亡不說,少不得還要留下話柄,日後競逐大位時給人扒糞污面,徒增難堪而已。
後來才知茗荷懸樑自盡了,甚至沒回家鄉,在山下的客棧盤桓大半個月,鎮日在牌樓前徘徊不去,遊魂也似,後來仍想不開,悄無聲息地結束了花樣年華。
福伯接到通知,下山為她料理後事,回來後人就變了。
不是什麼劇烈激進的變化,就是過往總不自覺笑成眯眯眼的那個部分壞掉了一般,常對著空蕩蕩的屋舍發獃,好像能聽著殘留在角落裡的銀鈴笑語,久久難以自拔。
應風色沒法安慰老人。
他不知怎麼開口,也無法判斷茗荷是因為福伯的話才自盡,抑或怯見故里家人,不想離開早已生根的龍庭山……但她們終歸得走的。
困於自責的老人令少年難以依靠,逃避加上失望,就這樣錯過了說開的時機,現今也沒必要說了。
病倒的不止應風色一個,諸脈皆有災情,一度傳是瘟疫。
他昏迷的第二日魏無音便匆匆趕回,長老合議在地宮裡吵了一天,最後查出是「留魂香」惹禍。
「留魂香」之名挺嚇人,就是種長得像、吃起來也像雞油蕈的菌菰,香味極濃郁,質嫩而口感細滑,格外吸油;與精鍊的雞汁雞油同烹,吸飽油汁的蕈傘入口迸鮮,能教人把舌頭給吞下去,是頗為金貴的食材。
山上廚子同人買了一批北方來的留魂香王貨,卻不知在烏城山以北產的這種香蕈,入秋後會發生變化,形成劇毒,如冬蟲夏草冬日為蟲,夏季成草,質性截然兩樣,南方出產的卻不會。
故北關留魂香蕈最遲八月前必得採收,曬王販賣,工法好的價錢未必便低於鮮蕈,畢竟滋味經日晒濃縮,更能吸湯,料理方面更有發揮的餘地。
這批留魂香個頭肥大,香氣極濃,偏生價格甚平,龍庭山上幾處名剎的香積廚用了無不大受好評,也沒出什麼事情,最後連奇宮各脈的后廚採辦都摻和進來,不料裡頭竟混進毒蕈,釀成巨災。
九脈算起來有幾土人受害,死的五個全是年輕人,夏陽淵的林泉色,拏空坪的李錫色、馮鈃色赫然在列;薛勝色在飛雨峰後山的一處斷崖下,被發現摔得顏碎肢折,慘不忍睹,推測是在山道上毒發昏沉,失足所致。
唐奇色行蹤不明,這位舊日次席長年沉溺杯中物,拿了錢就下山喝酒,傳言說他嗜賭愛嫖,經常在山下鬧事,蓋因大長老一味容忍,旁人也不好說什麼,消失土天半個月都不算事,鬧出事情便知下落,故無人找尋。
夏陽淵的另一位師弟關洛色正放省親假,老家位於陶夷郡北方,距離甚遠,算上往返大概一個月後才回,問不出更多消息。
蔚佳色在當中最特別,他非是放假省親,而是直接被家族召回,走得很急,來使同驚震谷鬧得不甚愉快,緣由卻無從知悉。
應風色終於明白高軒色在降界中何以如此失態,對他來說,蔚師弟本是失而復得,誰知又在眼前失去。
從降界生還的使者們,病得又比其他人更重,應風色算起身早的了,在榻上躺足三天,才終於踩落實地,整個人輕飄飄的,果有再世還陽之感。
魏無音知他清醒,翌日即走,「避不見面」這事上師徒倆倒有默契。
福伯這幾日於諸脈間打探消息,看是察覺有異的,但終究沒問出口,只如實回稟,再依言而去。
應風色機警地未探活人——只消沒上罹難名單,便知他們活得好好的——福伯就算生疑,倒不致爛嚼舌根,倒是他幾番試探,暗示福伯有無看見一柄怪劍或奇怪的穿繩布料,老人一徑搖頭。
(可惡,被那狡詐的綿羊頭誆了么?果然是江湖郎中!)理性上可說是想當然爾的結果,應風色卻掩失望。
那可是半痴劍啊!直到福至心靈,目光停駐在角落一隻帶鎖櫥柜上。
身為星拱之月、多年來風雲峽唯一的主人,應風色的私人物品始終收藏在如此顯眼處。
母親打的鎖片、陶夷家中捎來的財寶,叔叔的字帖、壇舍府庫中搜出的武功典籍,還有幾本風月圖冊……差不多就是青年的全副家當,一眼便能看完。
應風色強支病體,從抽屜中取出鑰匙——沒錯,有錢人的思路就這樣樸實無華且枯燥——扶著桌椅屏風打開櫃門,中間層架的顯眼處,迭著兩隻扁狹錦匣,匣下壓了部黃舊的薄冊。
《還魂拳譜》。
同降界所見一模一樣,看來是沒法驗證有無「越界之眼」的區別了,但長七寸寬四寸、厚不過兩寸的錦匣肯定裝不了劍,他懷著既忐忑又狐疑的心情,打開最上層那隻。
錦匣的紅絨內襯裡,真嵌著半痴劍——長五寸,通體澹青,以硬玉凋成的小劍維妙維肖,取材自未展羽刃的型態,細節無不纖毫畢現,精緻非凡。
這是個惡劣但極其用心的玩笑,可惜應風色笑不出來。
內心湧現的巨大失落無疑令青年倍感挫折,他甚至希望能回到降界神域,多握握那柄屬於自己的、手感無與倫比的罕世神兵,才能深刻地記住擁有的感覺。
「……可惡!」回過神時錦匣已脫手擲出,摔落地面,發出巨大的聲響。
左廂傳出披衣下床、推門而出的聲音,燭光一路搖至,開門時福伯見得室內景況,訝色一現而隱,卻只躬身頷首,彎腰拾起地上的錦匣玉劍放在床頭,啞聲道:「老奴扶公子爺回榻罷,再歇會兒。
」「不用,我自己來。
」應風色扶櫃而立,並未動作。
他不想讓下人看見自己步履蹣跚的模樣,即使是福伯也一樣。
「我好得差不多了,毋須貼身照看,明兒回自個兒院里睡吧,這幾日辛苦你啦。
」福伯遲疑了一下,終究沒說什麼,躬身道:「老奴明白。
老奴告退。
」地址發布頁4F4F4F,C0M地址發布頁4F4F4F,C0M地址發布頁4F4F4F,C0M\u5730\u5740\u767c\u5e03\u9801\uff14\uff26\uff14\uff26\uff14\uff26\uff0c\uff23\uff10\uff2d茗荷池月下山後,他院里就沒有別人了,反正也不需要服侍,身邊沒有眼目窺看,對於成長中的少年毋寧更自由也更方便,夢遺更衣不致難堪,自瀆毋須提心弔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