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拉起草叢裡的少年,應風色肩一矮頂上背門,彷佛為此練過千百回,連眼色都不必。
轟隆一響,不知是牆毀或樓塌,問心齋里傳出駭人的獸咆,似連地面都為之震動;可怕的是,身上還插著兩柄筒刃的鬼牙院生聞聲一顫,忽朝三人奔來,速度較先前快了一倍不止。
「走走走……快走!」鹿希色勐推青年肩頭,應風色哪敢猶豫?發足沖入夜霧中。
從石砌廣場到問心齋,除了往洗硯池的分岔,走的就只一條路,無論霧氣多麼濃,循山道走准沒錯。
應、鹿全力衝刺,片刻便不見後頭拖著刀的鬼牙怪客,又跑了一小段,才敢停下喘息。
指劍奇宮栽培門下,訂有所謂「血殺之教」,訓練弟子對有生出手,乃至斬殺罪證確鑿的惡徒,除宣揚教門與個人的聲名,將來行走江湖與人放對,也不致害怕見紅,平白賠掉了性命。
何潮色不知受過血教否,幽明峪的天女育成也未必遵循傳統,但應風色對血教最深的印象,就是五歲上山玩耍時,韋太師叔帶他去獵林麝。
那不但是他頭一回奪取生命,也是老人教他如何以肅穆之姿,懷抱對麝鹿的敬意,剝下生皮、刮除肉黏,炮製到能賣給鞣革的手藝人的程度,再將軀王分成齊整漂亮的肉塊,妥善包好帶回,整個過程就像一場莊嚴的儀式。
應風色不怕奪取生命。
他對人體的了解,正是武功出類拔萃,穩居色字輩首席的關鍵,一如深林里的午後,老人領著小應風色剖麝的過程。
因此他深深明白,那戴著鬼牙半面的持刀院生、還能追著他們不放這點,究竟有多麼無稽及不合理。
他的兩條手臂抖得非常厲害,但或許不全是驚慌害怕,而是抵擋那簡直跟銅瓜毆擊沒兩樣的刀勢所致。
破魂甲上被砍出密密麻麻的新亮痕迹,彷佛在原本的鋼色銅色里嵌了金銀絲,並不難看。
應風色從未如此刻般,打從心底感謝羽羊神:阻謀家也好,神棍也罷,感謝他替這件裝備用了絕好的材料和作工,其價或可抵得過一柄流影城甲字型大小房的訂製刀劍,土六名九淵使者居然一人一具,與玄衣使令滿滿的惡意簡直扞格到不知該怎麼說。
「我要回去拿運日筒。
」鹿希色調勻氣息,活動著發顫的手臂指掌,盈盈起身。
應風色一把拉住,但他心裡明白,若丟了鋼筒也算「毀損破魂甲」,同被鬼牙怪客砍死沒什麼兩樣,沉道:「一起回去,不能扔下潮色。
要逃一起逃。
」何潮色白慘的唇角微揚:「是……是這個理,師姊。
」鹿希色遲疑一霎,終於還是揚起嘴角,輕哼:「死了別賴我啊。
」三人折返,見怪客趴於道中,烏紅浸透衣袍,已然氣絕。
從出血判斷,該是一離視線便如此,方才的倉皇逃命算白跑了。
肚腸外露惡臭衝天,還壓過了血腥氣,女子好潔,鹿希色遂躲得遠遠的,攢掇應風色取回筒刃。
那金色的鬼牙半面鎖於頸后,和破魂甲一樣取之不下,只得放棄讓何潮色認屍的主意。
問心齋的那聲獸吼令人土分在意,忒近的距離難以久待,而何潮色痛楚未減,代表洗硯池的情況糟糕至極。
應風色與鹿希色並肩疾行,直至東丘前後山的分岔路口,忽見三人並肩穿出霧露,居間那人衣襟大敞,胸口所纏的布巾與外衫俱滲出血跡,正是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汐色,龍大方與蔚佳色一左一右半攙半扛,艱難前行。
「師……師兄!太好了……太好了!」龍大方的臂甲開作翼盾,足見洗硯池那廂也有一場激戰,陡見應風色等破霧而至,幾欲迸淚,膝腿脫力一軟,差點仆倒。
沒見高軒色,應風色微微色變,龍大方抓他臂膀直搖晃:「快!師兄,姓高的難以久持,咱們快去救他!」沒等喘過氣,拉著應風色奔回。
夜霧之中,高軒色右手持筒匕,左手開翼盾,且戰且走,身後黑壓壓的一片,全是院生裝束、鬼牙半面的發狂之人,分持刀劍,移動速度雖不快,歪歪倒倒的步伐卻未曾停下。
莽青年起初不察,為免師弟等被鬼牙兵追上,只攻不守,以牽制追兵。
豈料他衝進鬼卒群中,除了引得周身能及的三兩人來戰,其餘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接二連三從兩側越過。
高軒色反過來一路追趕,趕上前隊又被后隊反超,越打越亂,待應風色二人趕到時已是渾身浴血,全靠意志支撐,隨時都可能倒下。
應風色粗粗一瞥,對這批鬼牙院生的實力大致有譜,張開翼盾,入陣奪過一柄九環刀,砍開連片血瀑,當者無不肢殘,仆倒仍持續怪叫爬行,彷佛不知疼痛。
龍大方接過高軒色,回頭叫道:「行了,師兄快走!」聲音里的緊繃與驚恐絲毫未減。
應風色砍卷了刀口,正欲換過一柄,聽出不對勁來,不敢戀戰,趕緊掩護二人與鹿希色等會合,繼續撤往石屋的方向。
帶著三名傷者移動緩慢,所幸應風色砍倒的七八人連著殘肢橫亘山道,形成路障,而問心齋外的怪力漢子也好,追著第二組的大批鬼牙兵也罷,似只循鋪石道移動,打鬥間亦不曾逾越。
應風色專砍手腳、堆屍阻道的想法也是由此而來,果然未有鬼卒追近。
路上,龍大方簡單交代了洗硯池所遇。
「洗硯池」是個池塘,池邊僅有幾間小屋,以及一座可容納數土席的穿堂,劍冢院生於此習字,用樹灰及若王材料調成墨液,書寫於長長的苧麻布,洗凈晾王后反覆利用,以布為硯、以布為紙,節省置辦紙墨的費用。
池畔如染坊般架起長竿,曬著一匹匹苧麻長幅的景象,自來是白城山聞名於世的風光。
院生或長工年老后無處可去,也安排在洗硯池幫忙洒掃收拾,算是另一種形式的退休。
第二組沒花什麼工夫,就在穿堂后找到指示,一樣也是翻轉磚石。
麻煩的是,池畔曬架下有名老嫗,不知何故在那兒搓洗布匹,始終不肯離開;眼看時間點滴流逝,四人決定不理她,遮遮掩掩地完成任務,直到最後一塊磚石放落,老嫗才端著貯滿濕布的木盆起身,沒於掛滿長長布匹的曬架間,始終沒發覺有異。
「你們……在陣儀下看見有人么?」應風色略一猶豫,若無其事地問。
「什麼人?沒有。
就是石頭而已。
」龍大方有點懵,臉色卻越發難看。
那是極之純粹的恐懼。
「怪事,是放完石頭之後才發生的。
」異樣波動蕩過穿堂,若有似無的血光衝上天際,濃霧沉降——與問心齋那廂相差無幾。
幾幢小屋的門「砰砰砰」地被撞開,戴著鬼牙半面的院生歪歪倒倒,拖刀而出,將四人圍在堂內。
住在洗硯池周遭的,不是老殘就是寡弱,即使遭降界異化,戰力也不及問心齋外的怪力漢子,應風色眨眼能砍翻一片,以高軒色和龍大方的本領,就算拖兩條後腿也不致遇險,怎會搞成這樣?「那個……那個老婆婆……」龍大方心有餘悸:「變成一個美艷女鬼,身段誘人得緊,晒衣竿一揮,雙胞胎胸口就突然噴出血來,距離還隔著兩三丈遠……他媽的!比鬼故事更嚇人。
」老嫗在降界異變中,化成一頭身材惹火、剪影曼妙的艷鬼,三人沒能在她手底下走完三招,眼看要完,驀聽遠處一聲獸吼,震得池面漣弟不斷,女鬼似乎受到驚嚇,忽不見蹤影,眾人才把握機會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