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前懸著燈籠,不知是不是錯覺,風的味道似乎變了,是更近於聚落村鎮的氣味,而非鮮烈刺人的黑土味兒。
院里豎著一麵粉白的照壁,匿於壁后一瞥,不費什麼氣力就看到東側的百年老槐,樹蓋宛若篷頂,白日里應該頗為壯觀,於夜幕銀月里看來,彷佛張開斗蓬巨爪箕張的精怪,有些磣人。
院中無人,潛至樹底也是輕鬆自在,可能是顧挽松怕打擾,熄燈前便打發下人院生離開。
偌大院里若只剩他一人在寢居,倒是好事——應風色忽覺荒謬。
不知何時起,自己竟把這裡當成劍冢的南峰群院,認真思考如何完成玄衣令云云,看來假的扮久了也會誤以為是真。
但這兒決計不是白城山,更不可能是南峰東側的某座丘陵。
只是眼下還有更棘手的問題。
「長老……師兄。
」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潮色想起他先前之言,立即改口,可見心思機敏,口吻卻不無遲疑。
「百年老槐樹是這個了罷。
指示……在哪兒?」三人找遍了節瘤錯落的樹根還有鄰近的階台等,沒見有文書捲軸一類,應風色的目光停駐在漆黑一片的書齋檐底。
「你們先在樹頂躲著,我到屋裡瞧瞧。
」沒等鹿希色應聲,一個箭步竄進廊廡間,貼牆潛行,眨眼便來到堂前的窗牖下,沾濕指尖戳破窗紙,卻未湊近眼瞳,而是以鼻尖聞嗅。
厚重到有些刺鼻的檀香氣味中,夾雜著類似接骨木花、蘇鐵漿果、廣藿香……可能還有些許橘枳花朵的香氣。
這些都是男子常用的熏香成分,除了實在濃重到令人不適之外,沒有太大的問題。
——果然如此。
屋裡瀰漫著乳色的濃煙香息,或為驅蚊除稷之用,睡前點上大半個時辰,可得一宿好眠。
但人於斗室,恐被熏得七葷八素,必須提前讓它燒一會兒,睡覺之際再熄滅開窗,當可無虞。
忒重的熏香煙氣,代表顧挽松不在屋內。
應風色按住門軸,輕輕推開門扇,以地蹚身法翻了進去,回身掩門,數個動作一氣呵成,簡直比貓鼠還敏捷。
青年想也不想便直入寢室,果然床榻邊有隻黑亮的髹漆嵌金五斗櫃,正欲打開箱屜,背後窸窣聲響,一抹俏生生的倩影立於分隔書齋和寢居的屏風畔,向他恣展柔荑,纖長的尖尖五指勝似玉筍,掌心膩潤晶瑩,皓皓生輝。
「拿來。
」鹿希色似笑非笑,眸光卻比月華更清冷,觸之隱約刺疼。
應風色微舉雙手,示意無物。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師姊’。
」「黑漆五斗櫃里的綉金畫卷。
」女郎嘴角揚起,嘲諷噴薄而出。
「我給你討了枚血衣令,你這便獨吞另一枚?嘖嘖嘖,不地道啊,麒麟兒。
從分組派令起,你就打這主意——」忽然噤聲。
應風色比她早了些許聽見院門打開,腳步聲的主人是急性子,眨眼越過不算短的槐樹大院,踩上階台。
躲上屋樑絕不可行,儘管說書人總愛這麼講。
除非是皇宮大內殿堂廣夏,才能往梁椽間藏人,尋常屋宇抬眼即見,不如懸樑自盡算了。
門扇「咿呀」地打開,兩人與來人間僅隔一扇屏風。
應風色本想從最近的窗牖翻出,但必定泄露行藏,屆時逃命唯恐不及,玄衣令也不用解了。
遲疑一霎,鹿希色拉他竄入紗帳,藉躍滾之勢消去搖晃聲響;來人轉入屏風,應風色就這麼壓上仰躺的女郎,兩人正面緊貼。
他直覺要支起身,鹿希色卻摟住不讓動,白皙的食指擱在櫻唇上,凝神收斂氣息,穩穩抑制住心跳。
他胸膛壓著那雙飽滿乳峰,便隔幾層衣衫,也能感覺肌膚凝脂般的膩滑。
女郎忽蹙柳眉,倒不是在意肌膚相親,而是帳中錦衾的香味居然能比煙霧繚繞的房內更濃,已到了嗆人的地步;而應風色似全然不覺,怔怔望出紗帳,彷佛見了什麼難以形容的駭人鬼怪,一時難以回神。
進屋的那人並未點燭,信手推開窗牖,舉袖揮散熏香的氣味;就著月光隨意落座,替自己斟了杯茶潤喉,就像回到家裡,再也自然不過。
應風色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土年歲月畢竟能改變很多事,但衰老的痕迹反而更有說服力,與他記憶里那張眉角垂落、樣貌愁苦的白長瘦臉緊密迭合,彷佛跨越了時光長河,又回到當年的白城山——不對,這兒是白城山。
這兒只能是白城山。
坐在窗邊之人,應風色確定他就是顧挽松。
第卅五折·豺祭隼擊·偕子翼張2019年10月21日顧挽松老了。
鬢霜細碎,服貼顏形的薄亮發頂依稀見得根根銀絲,原本便深的法令紋凹如刀鐫,益發襯出了鼻樑、人中的細長,就連垂落的眉角都雜著花白,遠遠望去,整個人竟有些斑剝之感。
這位橫跨兩朝的副台丞是不蓄髭的,唇頷永遠颳得王王凈凈,連青渣都不見。
土年前看覺得精力旺盛,並不顯老,土年後顯而易見的斑沉皮皺、肌膚鬆弛,卻加倍凸顯遲暮的印象,明明未至耳順之年,看上去已是老人家了。
屋內並未燃燭,僅能藉窗月辨物,即使隔著紺青紗帳,從那雙細目里透出的瑩潤光華,也足夠說明深湛的內功修為。
應風色運起龜息閉氣的法門,強抑著胸中鼓動,心底一片冰涼。
鹿希色不知顧挽松的厲害,一派澹定,渾沒把尷尬的肌膚相親放在心上,黑白分明的杏核兒美眸四處瞟轉著,似正尋找脫身契機。
她最好能靈光一閃想出妙計,否則以顧挽松的功力,數息內便覺有異,休提揭帳上床,撞見一對偷腥的賊鴛鴦。
昏黃的燈暈忽投於門牖,顧挽松放落茶盅,蹙眉揚聲:「誰在外頭?」匡的一響竹梆落地,門外人影驟短半截,似雙膝一軟,俯首顫道:「小人巡夜至此,不是故意驚擾大人……小人馬上就走、馬上就走!」初初變聲的鴨公嗓甚是耳熟。
應風色與鹿希色對望一眼,連女郎都不禁色變。
——何潮色!(這小子上門送什麼人頭?)「且慢。
」應答堪疑,顧挽松自不會置之不理,振袍起身行出。
檻外一人五體投地,簇新的外衫確是院生服色,光瞧后領便知不合身,裹髻的巾子卻是鹿希色見過的,果然是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潮色。
顧挽松才轉出屏風,應鹿兩人便一前一後竄出紗帳,鹿希色匿於屏風后窺看,應風色卻撲向床頭五斗櫃;指尖將觸箱屜的瞬間,瞥見女郎手攀屏風,作勢掀倒,頓時不動。
兩人隔床對峙,鹿希色眼底掠過一抹輕快的譏誚,嘴角揚起一枚細小摺子,襯與纖挺的鼻樑、小巧的鼻翼,還有那雙眯起來更好看的澄亮杏核眼兒……「精緻」大概是她予人印象最深之處,觀者很難忽視造物者的巧奪天工,但總有差了點什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