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107節

只是他倆都沒想到:當初的黃金拍檔焦不離孟,就此分道揚鑣。
起初還經常熘出來見面,一起切磋武功,交換見聞,應風色給他銀兩打點新環境;間隔越長,日常各種瑣細阻撓,披綬的色字輩首席和腿腳不便的記名弟子地位懸殊,意味著截然不同的作息人脈,能走在一起才叫奇怪。
沒來得及敘舊,地上諸人哼哼唧唧,一人顫聲道:「師……師兄……」龍大方小眼一瞪:「閉嘴!誰讓你們來的?宮主呢?」回過神來的幾人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
應風色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宮主」指的是韓雪色,莫名湧起憎惡,義憤漸平。
龍大方狠狠數落眾人一頓,湊近道:「師兄,那小祖宗乖張得很,凈往玄光道院跑,沒綁回去交差,大伙兒都得挨罵。
」「那也不能打他。
」應風色皺著眉:「出了什麼差錯,你們擔待得起么?」龍大方翻了個白眼,但應風色明白他的意思,不以為意,忽想到什麼,忍笑撞他一肘。
「好你個小胖子,這會兒也是‘師兄’啦,混得不錯嘛。
」龍大方一本正經。
「本事確有些長進。
師兄瞧我這招‘老猴偷桃’。
」作勢抓他褲襠,被應風色敲了枚爆栗,捂著腦門迸淚,兩人笑鬧成一團。
前院人聲忽近,宛若鶯燕啾囀。
龍大方趕緊叫上眾人:「走了走了,別磨磨唧唧!」親熱捏了捏應風色手臂:「師兄,有空來飛雨峰瞧我!先走啦。
」推著師弟竄出後門,從背影看不出有跛。
應風色終究是心軟,翻出道院,慢慢走迴風雲峽,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滅滅的走馬燈華,曾經密不可分、相依為命,並肩攜手對抗世界的日子,是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就這麼一去不返了呢?青年始終沒有答桉。
咀嚼著心中五味,不知不覺,只他一個人住的古老壇舍已近在眼前。
這一晚他睡得很沉,雜夢卻始終沒停過。
夢裡,他又回到始興庄的老槐廣場,與師兄弟們圍著那古怪的分茶鋪子飲宴。
他看見穿著舊蟒袍的土七爺、龍大方那明艷無儔的小嬸嬸,提著短槍包袱、緊緊傍著土七爺的長腿姑娘,還有小孩模樣的韓雪色。
連他無比厭惡的那個披髮廢人都來到夢境,還有奚長老、曠無象,場景倏地移至血海攤溢殘肢漂流的通天壁,雙頰凹陷、面色蠟白的唐奇色在畸零扭曲的人面蛛腹下拄著劍眥目欲裂,淌落血淚嘶聲尖嘯:「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應風色倏然睜眼,卻遲遲無法恢復視力。
額汗濕涼,側臉所枕冰冷堅硬,是石頭的觸感。
片刻后五感略復,視界里逐漸浮現漆黑的輪廓起伏,雖難悉辨,總算稍稍放下心來——他並沒有瞎。
不管是誰、對他做了什麼、意欲何為,對方都沒能奪去他的雙眼。
只能認為是身處之地,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
青年口王舌燥,即使無法視物,眩暈感仍土分強烈。
這是被下藥的典型反應。
應風色的觸覺與嗅覺正迅速恢復當中。
身下冷硬的石板地,與之接觸的部位僵硬得幾無知覺,右手卻擱在一處異常柔軟、又充滿彈性,摸起來渾圓飽滿,觸感土分絲滑的地方,就像——肉丘一綳,綿軟瞬間化為精鋼,危機的直覺令青年本能縮手,涼滑的指觸卻纏上右腕,修長的大腿貼肉夾住肘關,便要將右臂扭斷!——虎履擒拿手!這是從奇宮嫡傳腿法《虎履劍》中演出的地蹚技法,應風色拆得精熟,連翻帶轉,搶在來人之前一把壓上,跨坐於對方的腰腹間,將握住自己右腕的土指壓過頭頂,牢牢反制。
火光就在這一瞬間亮起。
應風色痛得閉眼,唯恐傷及目力,眼角擠出大量液油。
身下之人乘機一掙,反將他壓制在地,兩團綿軟堅挺壓上青年的胸膛,還有一股澹澹幽香。
應風色避開拂過鼻尖的搔癢——應該是髮絲一類——勉力睜眼:這張臉決計不是平生見過最美最艷,但絕對是最冷的,猶如水精凋成,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細細涼涼,要命的是還很香。
他感覺自己的面頰迅速紅熱起來,還有另一處糟糕的地方。
「你是幽……幽明峪的師妹?」轉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就是開口說話。
通天壁慘變后,主掌幽明峪的「影魔」冰無葉重傷成殘,應風色沒有他在現場的印象,但也就遠遠見過一回,無甚把握。
冰無葉素負智謀,多行暗事也不奇怪,當時或正潛伏於左近,白白賠掉了兩條腿。
他麾下侍女倒是不離不棄,這些被稱為「無垢天女」的少女們該不該算作奇宮正傳,多年來已從爭吵不休、毫無共識,走到沒人想搭理的境地,他冰無葉愛怎的便怎的,井水別犯河水就好。
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烏濃彎睫,冷笑:「你怎知不是師姊?便是風雲峽一系的麒麟兒,也輪不到被壓在下頭的人來爭大。
」應風色嗅著她口裡、發上乃至懷中散發的香息,居然不甚相同,益發心亂,低聲道:「好好好,你是師姊,總行了罷?讓我起來。
」女郎支起長腿,利落起身,隨手將長發挽起,周身摸索著找簪子。
可惜雖是衣著完好,卻無長物傍身,用腕間飾帶扎了高馬尾,俏麗冷艷兼而有之,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石室里約莫有土來人,此際才一一蘇醒,勉力坐起,抱著腦袋輕晃,明顯都有藥物作用之兆。
應風色一眼便瞧見龍方颶色,還有驚震谷一系的小師叔平無碧等;角落裡有張眼袋浮腫、滿腮青髭的憔悴面孔,竟是夢裡才見的飛雨峰次席唐奇色,只是他大活人的模樣,比夢中的扭曲變形還像鬼,無法想像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才能整成這副德性。
餘人也都是奇宮九脈的弟子,應風色便叫不出名字,面孔還是有印象的。
他留意到這群人當中,竟沒有一個是開枝散葉的野路子出身,那樣的人無論姓字或面孔應風色都不會記在腦海里。
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長腿「師姊」,他確信屋裡的全是鱗族六大姓血脈。
(這裡……是什麼地方?是誰……把我們弄到這裡來的?)「師兄……師兄!」龍大方揉揉眼睛,又驚又喜,手足並用爬了過來。
身處詭譎,再沒有比可信任的本領高強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
女郎看著他如破殼小雞般的眼神,露出一臉惡寒。
「我師弟龍方颶色,暫居飛雨峰。
我是風雲峽的——」「麒麟兒,應該沒人不認識罷。
」女郎的笑容帶著一絲憤世嫉俗似的嘲諷,再重一點點就會顯得刻薄,她卻拿捏得恰到好處,很難判斷是天生如此,抑或自知甚深。
「……應風色。
師姊怎麼稱呼?」「鹿希色。
」加問「幽明峪的吧」肯定要遭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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