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得三、四日,賑濟的官隊終於浩浩蕩蕩地到達沼陵岡,飽經磨難的老百姓喜聞樂見,紛至遝來,熙熙攘攘地夾道歡迎。知縣早已接到驛站的急報,帶領縣衙上下快馬加鞭趕至城門迎接。
城門一時間沸沸揚揚,場面頗為混亂,李旭曦二人瞧那境況,便沒有當下與宋璟章會合,只是在一旁悄悄地跟著。及后,一眾官差在城中安頓下來,知縣接待巡案大人在府第落了腳,他們才從容不迫地前去見面。
「少涵……」
宋璟章乍瞧來人,雙眼驚愕的睜大了,憔悴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挺拔的身軀一個箭步衝到方祈身前,張臂把他抱了滿懷,顫抖著唇低訴:「太好了!你還活著,真是蒼天有眼……那些黃巾賊說你被他們殺了,我找遍了山寨都尋不到你屍身,我都快要瘋掉……」
如今方祈安然無恙地出現在眼前,自是驚喜過望,也顧不了屋子裡那知縣在看著,一把便將人擁住。
他關切地問:「有沒有受傷?」
方祈似是不太喜歡那親密的舉動,眉心微微蹙起,輕力掙開了宋璟章,「我無礙,是李公子救了我。」
那明顯拒人於外的態度讓宋璟章眼神一黯,抬首望了望他身後,這才發現原來走進來的還有另一個人,忙不迭沖李旭曦抬袖拱手:「李公子仗義出手,救了摯友一命,本官銘感五內,不知該如何答謝李公子。」
敢情這傢伙根本完全把他當成牆壁門柱。可是看方大人的反應嘛……好像與車把式的說話有所差異。李旭曦饒有興味地勾起嘴角,擺了擺手,爽朗道:「舉手之勞而已,說甚麼答謝。」
「李少俠宅心仁厚,德厚流光,實在是我朝的福氣。」佇立一側的知縣諂媚地笑著上前,兩隻眼睛被臉頰的肥肉擠成線兒。他大大地咧著一口牙齒,「宋大人,不如就讓李公子在下官府中作客,等下官一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這位俠士。」
「錢大人此提議正合本官心意。」宋璟章霽顏展笑,對著李旭曦和氣地問道:「李公子意下如何?」
看來那知縣是個懂眼色之人,大概有意巴結討好尋常難得一見的京官,又瞅見宋璟章與方祈方才的言語,貌似交深情重,宋璟章對方祈的重視昭然若揭,自己從山賊手中救下方祈,算是立了大功,他順水推舟將自己留下來,服侍周到,既討得宋璟章歡心,也竟不費力,一舉兩得,著實聰明。
不過在這裡住下也無妨,估計怎麼都比小客棧舒服,亦省了房租。李旭曦想了一下,抱拳道:「俠士二字愧不敢當,兩位大人如此盛情,我便卻之不恭了。」
言罷,便見方祈往他這邊偷偷瞄了一下,又旋即別過眼兒。
知縣官品高低,李旭曦不了解,可是俸祿應該不少,但見其府第院落層層,碧瓦朱甍,曲門垂花,四面抄手游廊,還有一帶浮蓮水池。知縣給他們三人在東院備了廂房,李旭曦走進房裡,環視了一圈,外側擺了一套雅緻的桌椅,牆壁上掛了幾副字畫,角落放置五彩釉面三足香爐,正燃點著寧神的薰香。
他不識分辨其書法畫功高低,看其山水花木栩栩如生,人物活靈活現,估摸價值不霏。繞過翠玉屏風,內側是三面圍欄,足可容納兩人的架子床,床牙浮雕螭虎紋飾,輕紗羅帳,鋪上雲錦繡被,甚是奢華。
傍晚,李旭曦沒有與三位官大爺一同用膳,他不愛客套應酬,藉詞打聽那失去聯絡的遠親消息,獨自出了錢府,到縣郊差役住宿的營區里探詢隊中好友的安全。
「哎呀,你這小子居然沒事,在山寨子看不見你,老子還以為你命喪刀下了……」陳三郎語帶欣慰地說,替他斟滿了酒杯,「沒想到你這麼勇猛,竟是在百餘賊子手上救出方大人,大哥真是小瞧了你!」
「對、對、對!」何小虎夾了兩筷子菜塞入嘴,口齒不清地道:「當初找不到你和那閹尹的遺體,我還想著要給你立個衣冠塚呢!」
「去你的!」李旭曦笑罵了一聲,「話說,陳大哥,那夜我走後,官隊怎麼了,山賊都消滅了嗎?」
「全都滅了。」陳三郎喝了口涼酒,將那之後的事娓娓道來。
當天晚上營地突遇山賊襲擊,方祈被擄之後,一眾官差陣腳大亂,馬翻人仰,亂七八糟,一向穩重自持的宋璟章也是頓失方寸,花了些功夫好不容易才將下屬鎮定下來,重新整頓了旗鼓,隨即便入林上山,直闖敵人巢穴。
可是那山嶺為黃巾賊的地頭,賊子對地形自然熟稔,雖然勢單力孤,雙方還是惡戰了兩天兩夜,官差方能把山寨一舉殲滅。宋璟章抓住了山賊頭子,嚴刑逼問方祈的下落,可那賊人卻也硬氣,至死亦不肯吐出半句話兒,倒有小賊說方祈已被殺,屍首給他們埋藏起來。陳三郎形容,當時宋璟章神情哀痛欲絕,他從沒見過主子如此傷心,委實讓他嚇了一跳,接著宋璟章失心瘋似地命令差役在山上找人,沒親眼看見屍身不罷休。差役惶惶然尋了兩三日,還是一場空,已然精疲力竭。宋璟章饒是再不捨,仍得放棄。
「宋大人那幾天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可是一生難忘……」陳三郎嘆道。
何小虎哼道:「就為一個閹尹如斯大費周章,勞累了眾兄弟們,老子差點兒就累死在山野,真搞不懂宋大人在幹甚麼。」
看來這個宋璟章對方祈不止是朋友的心思吧。李旭曦挑挑眉毛,問道:「隊中有沒有傷亡?」
「死了一百名差役,五名凈軍。」陳三郎眼裡流露悲傷,苦笑道:「遺骸帶不走,都就地焚化了。」
此時此刻甚麼安慰的話語都沒有意義。李旭曦沉默地拍了拍陳三郎的肩,拎起酒壺替他把酒倒滿。
及至天色黑透,月明星稀,華燈亮起,已是酒過三巡,李旭曦與陳何兩人把酒言歡,好不痛快,因不善飲酒,離席時臉上微醺,踏著有些輕浮的腳步回到錢府,卻又在那彎彎曲曲,七轉八拐的廊道里迷了路。
頭昏腦脹地摸索著,只覺得廊道都是一模一樣,蓮池,廚房,倒座房,花園,涼亭,碰到僕人女婢,尷尬地問了路,又轉悠了好一陣子才摸到原來的院子里。
推開門板,方祈正在裡頭悠然自得地端著白瓷杯品茶,目光在掛畫上留連,似在欣賞,聞得聲響,轉頭望向門外。李旭曦以為自己走錯房間,臉上一窘,剛要道歉,扭過頭瞧了瞧門框邊的刻花木牌,清楚分明的「秋竹」二字,卻是正確的廂房無誤。
「方大人等了我很久?」拉開椅子在方祈對面坐下,李旭曦略帶歉意地笑笑,「剛才經過官隊下榻的院子,我和陳大哥他們聊了得高興,都忘了時辰。」
「李公子人緣真好,與那些衙差相處不過大半個月,已是一起吃酒間談。」方祈唇邊露出一抹淡笑,緩緩放下瓷杯。
「哪裡,陳大哥率性爽快,愛交朋結友而已。」李旭曦揉了揉脹痛的額角。
方祈瞧他好像不太舒服,藹聲道:「你怎麼了?」
「喝得有點多,頭痛。」李旭曦笑笑,「我酒量不太好……」
「酒量淺便不要貪杯,小心壞了身體。」方祈眉心輕蹙,帶點責備的意思。頓了頓,問道:「今天出外尋人,可有甚麼消息?」
「沒有啊,可能因為旱災,搬到別的地方去了……」李旭曦將冷掉的茶水倒入小盆中,添了水,把茶壺放到小火爐上燒熱,不小心碰到方祈的手,只覺觸著一片冰涼,下意識地吐了一句:「你的手那麼冰,覺得冷么?」未待方祈回話,便起身將靠近的一扇窗關上,又拿了件袍子披在他身上。
「謝謝……」方祈怔了一怔,微微垂下眸子拉了拉肩上衣袍,「你這般盲目瞎找也非良法,我可以叫錢大人幫忙張示尋人告示,衙門的捕快良多,把縣城搜索一遍也只是數日。」
李旭曦忙婉拒:「不用、不用,這樣太勞師動眾了,我也不想張揚。」
方祈想了想,體貼地建議:「那麼,不如我吩咐幾個下屬暗中查探,可是會費時了些,你打算在縣裡停留多久?」
方大人留多久,他便要留多久啊……
「我還未想到那麼仔細,但鏢局的生意不可撇下不管,約莫十天半月吧。」李旭曦含糊其詞,接著問道:「對了,賑災的進度怎麼樣,宋大人決定了甚麼時候派給災民糧食?」
「適才我們與錢大人商討過,將百姓按住處和戶內人口數目分開,定在兩日後於衙門前發糧。」方祈淡淡地道:「朝廷發下來的米糧很豐沛,大概能讓百姓撐過兩、三個月。」
「那便好。」李旭曦頷首,又笑道:「如果有用得著的地方就跟我說,搬糧派米我都做得來。」
如畫的眉眼彎彎,「如此便先謝過李公子了……」
小火爐上的茶水煮開了,方祈卻好像沒意思離座,兩人就著熱茶賞畫品評。方祈對書畫詩詞造詣似乎很深,僅是一幅山水墨繪上的題詩,便能評鑑了一、兩刻鐘。李旭曦一個現代人,於這些一竅不通,只能夠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對著,慶幸對方沒見笑。直到就寢時分,方祈才意猶未盡地起身回了房,李旭曦卻是累得扒在桌面心力交瘁。
區區一首詩、一張畫,為什麼會有這般多學問……
第二天,在屋子裡吃完早飯,李旭曦經過主院時瞟到宋方兩人和那知縣圍在涼亭下談話,隱隱聽見「浝陽江」、「降雨」等字眼,好奇地踱過去詢問,原來他們打算前去察視沼陵岡附近的流域,查明河水莫名乾涸的原因。李旭曦惦記著那晚在客棧屋頂所見的事,就主動要求同去。
行至途中借故離隊,有那麼多衙差隨行,他不憂慮方大人的安危,獨個兒循著東面那襲繚繞不絕的綿綿青氣尋找,覓到一條廣闊的河流。
從知縣口中所述,沼陵岡雖不算大城鎮,乃五省交匯之處,依傍浝陽江,東納百川,西流歸海,而且四季雨量充沛,水澤物華,汛季氾濫常見,卻罕有旱情。然而如今浩瀚的水勢已然點滴不剩,但見河床乾涸,水落石出,前幾日子才下過一場大雨,可是蓄不了丁點雨水,實在百般思索也無法理解。
李旭曦向路過的樵夫查詢,逆流而上,向浝陽江的川河匯合之處走去,頓覺那妖氣越來越濃烈,刺鼻得讓人噁心,當下提起警戒,掌心喚出寒劍。
約莫半個時辰,達到匯合處,卻是大吃一驚。
一頭猙獰碩大的腦袋橫陳在河床之上,頂上兩雙彎曲的獸角,內勾似羊角,或外曲似牛角,身軀拱起盤踞在後,巨嘴大張,利齒如鋸,正面對著源頭入水的方向,來自東川的淙淙水流盡數被吸入它的口中,將那船舶一般的大肚皮撐得滿滿檔檔,卻仍在貪婪地喝著,兩側一對形如耳朵的肉翅歡快地撲騰。
怪不得堂堂一方水鄉弄得如斯田地,居然是這隻饕餮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