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曦忙伸手接住,禮貌道:「謝謝陳大哥。」
「客氣甚麼!」陳三郎呵呵一笑。
官差里都是粗豪之輩,不拘小節,喜愛交朋結友,這些日子李旭曦跟著他們餐風宿露,朝夕相處,不知不覺就跟其中一些熟絡了起來。
李旭曦端起碗小小地呷了一口,但見那車把式捧著木碗咕嚕咕嚕地灌著,彷彿不覺得燙一樣,末了,又狼吞虎嚥地塞了兩大個饅頭,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往他那邊瞥了一眼,說道:「小哥,中土的吃食還習慣吧。」
「還好,我對食物很隨意……」
李旭曦沒好氣地一笑。
喝著粥,漫不經心的眺望遠處那一片綠油油山脈,即便入了深秋,山地依舊長滿鬱鬱蔥蔥的草林,頂峰瀰漫著薄薄的霧靄,似有降雨,皮膚上也感覺到點點水汽,腳下踏著的草地亦是濕潤,絲毫沒有乾旱的痕跡,與傳言十分矛盾。
真的古怪。
他隨口問道:「宋大人有沒有說,隊伍甚麼時候闖林子?」
「估摸在三天後。」陳三郎啃著肉乾,逕自添了碗粥,經驗老道地說:「不過這也不好說,宋大人與方大人還在商討對策,可能會延後一點,山賊手段狡詐,又熟知山形地勢,兩方對陣,吃虧的是咱們。」
何小虎嗤的一聲,語氣帶有淺而易見的不屑:「跟個閹尹可以商討甚麼良策?老子不明白宋大人怎麼想的,竟然捎來一個太監陪同監督賑災,不男不女的,來管咱爺們的事,真是笑話!」
大概因為三人坐在營地的偏角處,距離宋璟章的營帳有點遠,將近日落西山,其他官差大多用過晚膳后就進去帳篷休息了,沒多少人經過,何小虎說起話來便不太顧忌。
「宋大人少時貴為三皇子伴讀,常常在宮中出入,方大人被派來朱雀城之前,也是三皇子的書僮,他們算得上青梅竹馬了,這麼大的事兒,方大人出手相助屬情理之中。何況……」陳三郎頓了一頓,忽而嘴角揚起一抹壞笑,伸出一根小指勾了勾,「方大人好像對宋大人,有點那個心思,此番長途跋涉,天天見面,總是有機可尋不是?」
李旭曦訝異地挑眉:「你知道的不少啊。」
「我跟著宋大人很多年了,許多事情都略知一二。」陳三郎解釋道。
「那閹尹當不成男人,反倒想做小娘子來。」何小虎冷哼道:「無恥。」
就著這點閑話,陳三郎和何小虎又聊聊說說了一會兒,然而大部分都是道聽途說,沒有根據的傳聞,並沒甚麼可以較真的,況且是人家的私事,李旭曦不太感興趣,只是心不在焉地應酬著。
待吃飽喝足,陳何兩人就自去值勤了。
李旭曦間來無事,在營地附近的地方溜躂一圈,散一散胃氣,行至半途,忽而察覺到在那萋萋的荒草里似乎有一團黑影匆匆閃過,他步履一滯,以為又是甚麼山精鬼怪趁著夜色掩護,悄悄潛入了營區伺機尋找獵物。他斂聲屏氣地注目片刻,卻只聞得風聲颯颯地呼嘯,不見別的動靜。
或許是些小動物吧。感應不到妖氣,李旭曦也沒去細究,夜晚營區有官差通宵輪值巡察,他並不太擔心安全問題,即便官差不諳道法,然而真有妖物襲擊都算有照應。
回到官隊營地,李旭曦睡的還是自家的登山帳篷。
起初望見他在搭建這個怪異的細小營帳時,官差們都不由得帶著幾分好奇的目光打量。李旭曦只道此是西域之物,他們都是中原人,從未到過中土以外的地方,對他的說辭深信不疑,但覺這營帳做工精巧,物料甚為稀罕,又輕盈便攜,無不讚嘆西域人的聰穎。他看在眼裡,憋著笑,憋的快要肚子痛。後來,那個笨拙的書篋也乾脆不用了,反正似乎沒惹來甚麼間言。
翌日,大片大片的烏雲從山頂向營區飄來,過了一會兒,天際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一聲悶悶的雷鳴緊隨其後,接著就轟隆隆地下起雨來。
初時雨勢滂沱,涼風急勁,把正在草地上操練的官差淋了個透濕,紛紛躲入帳中避雨。
直到下午,那雨才漸漸變小,卻纏纏綿綿的持續不停。
李旭曦窩在營帳里呆了大半天,無聊下,便將行裝仔細整理了一遍,又順手把替換下來的臟衣服洗凈,掛在帳內晾乾。
「李公子,方公有請。」
忽聽腳步聲靠近,李旭曦轉過身,劉裕恭謹地朝他揖禮。
「方公找我有甚麼事?」
劉裕避而不答:「方公只道,要是公子得空,便過去見面。」
李旭曦挑眉。
雖然方祈讓他跟隨官隊趕路,可是畢竟身份有別,他這個沒地位的庶民當然不會和他共乘一輛馬車,再加上,摸不清到底方祈是故意還是無意,這些天里他和方祈的馬車靠得挺近的,但每回歇腳休息、洗澡、吃飯,與這人竟是一次也沒碰面過,彷彿在避著他一樣,那瓶醫治外傷的藥粉亦是叫劉裕送來的。
可能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時,他給方祈的印象的確不怎麼好,要是一男一女,他那麼做儼然色狼無異,就算對方是太監……似乎也不見得比較好,方祈不願意看到他亦是人之常情。
「方公,李公子到了。」
劉裕領著他走到方祈的帳篷外,隔著薄薄的門帳向裡面通報了一句。
「請進。」帳中人低低地應道,清脆的嗓音如同雨點打落在石頭上一般,卻清冷無比,令人心頭無端地湧上三分涼意。
劉裕朝他比了個「請」的手勢,就逕自退下了。
李旭曦抬手撩起門帳走進去,方祈正坐在涼席上,前面擺了一張小矮几后,几上放了一張地圖,幾乎佔了整個矮几,用抹了顏料的銀針疏落有序地標示了數個位置,猜想是後天攻打山賊的路線。
目下四顧,不見宋璟章的身影,約莫是去了哪兒巡視吧。
路途上,李旭曦和宋璟章曾經打過一次照面,興許當天污衊了他販運私鹽,宋璟章心懷愧疚,言語之間甚為謙和,官架子也稍為收險了點,得悉方祈收留了他,也不多問半句,還讓下屬好好照看他,當真讓李旭曦十分意外。
看見他到來,方祈緩緩將手中的毛筆擱下。
李旭曦對著他微微頷首,「草民參見方大人。」
「李公子不必多禮。」聲音平靜如水,目光掃過他的左臂,方祈輕聲地問道:「你的傷勢怎樣?都好了么?」
「都結疤了,多虧方大人給的藥粉。」李旭曦笑說,又動了動手臂示意自己的傷已無礙,「現在動起來也不疼,真的很有效。」
「那便好了。」方祈眼裡露出淡淡的欣喜,清雋的臉容褪去些許漠然,「我看那傷口這般嚴重,還怕會落下甚麼毛病。」
沒想到這人對他的傷勢如此上心,李旭曦有點驚訝,不在意地擺擺手:「哪會,一點皮外傷而已。」
溫和的檀木香悠悠地從一旁的青銅熏爐中散開,方祈轉開了視線,落在地圖上的一角,恍若漫不經意般道:「聽官差說,你到沼陵岡是為了尋人?」
李旭曦有些不自然地笑:「對……」
「朋友?還是親人?」
「算是……半個親人吧。」
「親人就是親人,哪有分一個半個的。」方祈好笑地望著他。
李旭曦訕訕地抓了抓後腦殼。
這個鏢局老闆儀錶俊朗挺拔,偏生舉止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隱隱透著一股傻氣。方祈沒轍地輕嘆了一聲,回想當初因著金重義私販食鹽一事,他還把李旭曦當成奸詐狡猾之徒,如今看來實在是錯得很。
不過那夜突遇怪事,以這人的身手大可全身而退,然而,他卻沒有將自己棄之不顧,把自己保護得嚴嚴密密的,更因此負了傷,儘管好色了點,倒算是俠義之輩。
「你可知道,前往沼陵岡的官棧已經被山賊封死了?」
李旭曦道:「略有所聞。」
伸出修長的指尖點了點地圖上插了紅標的位置,方祈細細地解釋:「除卻官棧,其實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連到沼陵岡,繞著崖壁往上去,便會看見山頂上一個月牙形的湖泊,朝著弧的方嚮往下,大約兩天的腳程就能到沼陵岡。只是小路太狹窄,馬車過不了,但徒步行走是綽綽有餘的。」
李旭曦眉角一揚,「為什麼告訴我?」
方祈頓了一頓,臉色變得有點兒凝重,「後天官隊便起行入林,兵戎交錯,宋大人和我都沒有十足的把握,你又不是官府的人,無需以身犯險。」
言下之意,他這個不相干的人就別要滲一腳進去。
李旭曦從善如流道:「那麼我明日就離開罷。」
既然方大人那麼顧忌他的安危,這好意他便收下了,反正在明裡還是暗中的保護也是一樣,只要留神不要被方大人發現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