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尖?住店?
李旭曦腳下停步,想了一想,遲疑地回答:「打尖。」除了借宿農舍那幾天,他幾乎三餐一宿都在鏢局裡混,偶爾外出走一走,也僅僅漫無止境的間逛,食店是沒進去過。
食店裡十分熱鬧,客人們差不多是挨著背貼著肩地坐著,吵吵嚷嚷的,夾雜著杯子相撞和催促上菜的叫吆喝聲。小夥計往店面掃了眼,一樓沒位子,勤快地招呼李旭曦在二樓坐下,大概瞧見他的穿戴不似富貴公子,面亦生得很,便挑了張角落的桌子給他。
「客官要用些甚麼?」小夥計從腰間抽出一條長白巾,拎起一旁的木桶,麻利地把桌子的殘羹剩菜清理掉。
李旭曦左右張望一下,問道:「呃、你這兒有菜單嗎?」
小夥計變法似的由手袖口掏出一本小棕簿,笑嘻嘻地遞給他道:「咱店甚麼菜餚都是上好的,客官可有喜好?」
「唔……」李旭曦隨便翻閱了幾頁,上頭寫的該是漢字,但龍飛鳳舞般的書法確實猜不到是何字,「你有甚麼招牌菜?」
小夥計呆了呆,「招牌菜?」
「就是拿手的菜色……」
這一問,小夥計便如缺堤的河水般滔滔不絕:「咱店燒品有八寶野鴨、生烤狗肉、紅燒鹿肉,菜品有佛手金卷、祥龍雙飛,養生的有紅豆膳粥、蓮蓬豆腐,還有龍鬚麵,客人飲酒么?咱店的好酒可多了,寒潭香、秋露白、龍腦漿、竹葉青,皆是上等美酒……」
李旭曦只聽懂了部份,狗肉是避之則吉的,隨意道:「那就……來一道八寶野鴨和龍鬚麵,一杯龍腦漿……」
聞言,小夥計露出一張古怪的臉色,諾諾應了聲,把巾往肩上一搭,朝後堂傳菜去。
不消片刻,菜便上齊了,李旭曦無言地盯著面前兩道熱騰騰,香氣四溢的菜餚和那酲豪邁的大酒酲,小夥計喊道:「菜齊了,客官請便!」轉身混入忙碌中。
偌大的酒酲佔了半桌子的面積……他一人怎麼喝完?李旭曦嘴角抽了幾下。
吃了幾口菜,味道果然如小夥計所言,甚為出色,鴨肉焦香鮮嫩,油花恰到好處,不乾,也不過分油膩,那碗龍鬚麵,麵條咬著有勁兒,泛著麥香,清清爽爽的。李旭曦把倒扣的青銅酒盅翻過來,方要把酒斟滿,背後挨著的食客毫不避諱地高談闊論:「傳聞沼陵岡一帶鬧大旱,幾千畝的莊稼都乾枯了,青山派掌門慈悲為懷,置了三千石粗糧,捐獻官府救濟災民,可是當真?」
「當真!青山派與朝庭素有交往,此番仗義出手,既討了官老爺歡喜,亦賺了聲名,可謂一石二鳥……」
「青山派的掌門確實高明……」
「嗤,高明個屁!那老匹夫武功不濟,在武林無立足之地,只好勾結朝庭,仗人爪牙才能自保……」
「青山派的鐵布神功不是很厲害嗎?聽說連少林的穿心指也破不了……」
「哪裡是!比試時人家方丈一個小指頭就把那爛布給戳破,出家人不貪名譽,才沒把事兒澄清,那老匹夫卻順桿子爬,真不要臉……」
直白的諷刺大大咧咧地傳到一桌帶刀客耳邊,他們衣衫窄袖束腰,腰際垂著一塊用細繩掛上的小銅牌,印了一個「青」字,聽到那食客的言語,各個神色一狠,其中兩位弟子目光凶凶地從鞘中拔出刀鋒,一刀子砍過去,桌子隨即從中間破開分半。食客被嚇得慌了,頓時噤了聲,垂著腦袋擱下飯錢,火燒屁股一樣竄走了,倆弟子這才滿意地把刀收回。
暴力的確是解決問題最直接的方法,尤其在民智未開的封閉年代,武功比銀子更好使。李旭曦今日到客棧來只為瞭解一下朱雀城百姓的生活,也碰碰運氣看會不會收到一些和他那命定人有關的線索,他並不想招惹麻煩,便撇過臉不去瞧熱鬧,自顧自地吃菜喝酒。
龍腦漿名字好聽,聞起來也芳香醇厚,卻不料性子如此剛烈,一喝下去,劇烈的酒精味兒就從咽喉衝到鼻子里,喉嚨火灸似地熱辣,李旭曦才喝了一口,猛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
「兄弟,可否搭個桌?」
李旭曦被酒辣得眼角泛紅,忽然前面掠過一個黑影,一襲黃衫坐在對面的位子上,他連連咳了幾口,堪堪喘過氣,那黃衫人已逕自叫了吃食,一雙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在他臉孔和身上打轉,粗鈍的指頭慢條斯理地在桌面上敲。
「兄弟,看你的頭髮和口音,是從西域來的?」黃衫人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
「呃、是啊,我剛剛搬來朱雀城。」李旭曦嘿嘿地笑,抓了抓後腦殼。即使換了當地的衣服,自己短小清爽的髮型還是格格不入。
「好啊,朱雀城是個好地方,山靈水秀,雖不及京中繁華,卻有另一番的雅緻,治安也不錯……」黃衫人讚揚完自家地頭,又熱絡地問道:「我叫裴茂,兄弟怎麼稱呼?」
「李旭曦。」
「多大了?」
「二十六。」
裴茂誒的一聲:「我虛長你兩歲,就不客氣叫你李小弟了。」他拍了拍胸口,態度甚為豪爽,「相識也是緣份,以後在朱雀城有甚麼困難只管跟大哥我說,別不好意思!」
李旭曦有些無語,才十分鐘不到就認了一個大哥,他有一種遇人不淑的感覺,然而尋人靠人脈,多一個朋友多一張嘴,算起來也是好的,便順著裴茂的意思道:「那就…麻煩裴大哥關照了!」
言罷,提手替他倒了杯酒,相視一笑,與之擊杯乾了。
客棧門外是一條四通八達的大街,販夫走卒熙熙攘攘,馬車和橋子摩肩接踵,逼迫得水泄不通,飯後,李旭曦喝多了兩杯,酒氣上頭,整個人醉醺醺的,本想直接打道回府,卻給裴茂拉住了去逛街,意旨認識鄉里,也能認一認路。
可憐李旭曦正是頭痛欲裂,踉踉蹌蹌地隨著裴茂四處亂竄。裴茂顯然酒量絕佳,大半酲子的烈酒進了他肚皮,面不紅氣不喘的,一時指著這個,一時指著那個,東街的劉大嫂,西街的陳老五,銀號的張店家,李旭曦根本搞不清他在說些甚麼,但覺腳下浮浮沉沉的,腦子昏昏欲睡。
約莫逛了兩個街口的距離,裴茂忽而停了下來,舉臂指住十數步之遙的一處院子道:「這兒便是我家,有事就來找我……」
時值入黑,華燈初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掛了通明的燈籠,黃的、紅的、走馬的,雜七雜八地混在一起,讓人頗有點兒眼花撩亂。李旭曦抬起沉重的頭腦,睜著惺忪的眼睛朝那方向看去,在一片暈光中隱隱約約見到三個金漆大字──逍遙閣。
「你家挺大的嘛……」李旭曦咕嚕了一句,掐了掐發痛的眉心。從院子虛掩的朱門中可瞧見裡頭人頭攢動,還聞得一陣陣嘻笑喧鬧。
裴茂咧牙一笑:「朱雀城就我家名氣最大了,小弟得空來玩玩唄,大哥給你挑些好貨色……」
「啊?」李旭曦疑惑地瞄了他一下,思路一時轉不過來,倏地打了個酒嗝,胃中酸液翻滾,活像數千隻大象奔騰,擰著眉道:「不行了,我要回、回府……改天見……」他擺了擺手,調頭往來路步回去。
「誒、李小弟!大哥還不知道你府第在哪兒……」
「永鴻鏢局……」
「在城北啊,要大哥送你嗎?」
「不……我、我還認得路……」
「那小弟改天得空來串串門啊……」
「記得了、記得了……」
揮手別過,李旭曦搖搖晃晃地走了一段路,拐了個彎,終於,擺脫了那個自來熟的傢伙。
累……
古代人都這麼熱情的么?
李旭曦彎著身,兩手撐住膝蓋,眼前好一陣昡暈,他往地上吐了幾口酸水,隨意地挑了一座石獅子,挨著坐下來,緩了一會兒,卻是敵不住酒意,胡裡胡塗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