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最好的月夜......
可這世上每夜的晚風, 都是一個味道。每夜的明月,也都是萬古以來的同一輪明月。
年年望相似,並無什麼真正的區別。
何來“最好”之說。
“如何好的月夜。”江月白問了剛剛對方問的問題, “彎月還是滿月?”
霧山喝了杯中的冰泉水,嗓音有些微啞:“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江月白笑了一下, 也垂眸端起杯盞。
杯中冰泉本無色, 卻在月光下被染成遠方雪山的顏色。
江月白抿了口冰泉,“所以, 你根本沒有看那夜的月,對么。”
霧山很久沒有說話。
一個讓霧山稱為“最好”的月夜。
他卻沒有看月。
那在看什麼?
江月白沒有再問, 因為無需再問。
這世間美景大同小異, 不過微風吹雨、碧水環山、淺雲追月......
哪一種都很美,但哪一種都算不上最美。
唯有在這些風雨中雲月下, 見到了想見的人。
江月白仰頭喝盡了杯中冷泉, 放下杯子, 道:“雪山冷泉一滴難求, 今夜多謝霧山公子款待。”
霧山指尖觸到裝著冰泉的銀壺, 向著江月白的方向推了推, 示意對方可以繼續,問道:“仙長從前沒喝過這個?”
“‘仙長’不敢當, 我只是個普通修士。”江月白沒有推脫, 拿起銀壺為自己又倒了一杯, “滄瀾雪山的冰泉水不是人人都能有資格嘗的,就算是雲掌門本人, 恐怕也沒喝過幾次。”
他的前半句話是假的——越強調自己是“普通修士”, 霧山便越會覺得他不可能“普通”, 才越能相信他拿出的籌碼。
但後半句話是真的——滄瀾雪山的冰泉珍貴萬分, 連十八峰峰主都沒有資格這般奢侈地拿來做飲品成杯喝。了解這個門內規矩,更能驗證他的來處不假。
霧山靜靜聽完他的話,點了點頭:“的確難得,我用了很多珍寶才換來這一壺。”
“公子要這些冰泉做什麼?”江月白道,“以公子的修為,不差這幾口冰泉水。”
滄瀾雪山的冰泉可以浣滌靈脈,疏通四肢百骸經絡,讓靈息更加順暢地匯聚丹府,幫助修者鬆動瓶頸,甚至直接突破。
仙門中傳言,霧山體內的傷可以借冰泉療愈,所以才用靈息花露換冰泉水。可江月白很清楚,雪山冰泉只能滋養健康靈脈,若體內真的有傷,服用冰泉水只會痛上加痛。
“是啊,提升修為,不差這幾口冰泉水。”霧山的指腹繞著杯沿摩挲,“我只是喜歡這個味道。”
江月白動作一頓。只是喜歡這個味道,就把滄瀾門的頂級珍寶拿來當水喝?
這筆交易也太不值得。不像是慣會做交易的霧山公子應該做出的事。
但江月白沒有追問這個問題。
月夜吟冰泉,本就不是月夜飲冰泉。
只是兩個戴著面具的人相互試探。
他引導對方去想一個錯誤的答案。
免不了對方也在以如此之道待他。
有關交易,無關真心。
信任只需三兩分即可。
多了顯得殷勤過頭不懷好意,少了又不值得冒險一程。
此刻恰到好處。
江月白從桌後起身:“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霧山沒有留客,只點了下頭。
江月白走過霧山的身側,腳步微微一頓:“對了,公子的信物何時給我,我何時便將靈海的地圖交給公子。”
霧山的側顏蒙著海上月色。
似乎在聽,又似乎沒有在聽。
“雅會過後,二十六家應當都坐不住了,此刻寸陰必爭,勝者贏在時間。”江月白說,“我們最好明日就啟程。”
他在其他事情上顯得興趣無多,但必須在唯一的目的上步步緊逼——這樣的表現,才算一個合格的生意人。
他其實並不指望霧山真能把靈花交給自己。
但這幾句話必須說到。
“我今夜就可以給你。”霧山在晚風裡開口。
“今夜?”江月白轉過了身。
“現在。”霧山道。
冷風習習,吹得空中輕雲移位,遮住了月色。
但云船上並沒有變得陰暗。
四周圍欄尖頂的夜明珠光暈靜謐,好似顆顆墜星,圍繞雲船閃爍。
霧山從懷裡拿出了一個圓盒,遞向旁邊。
江月白伸手接了過來。
圓盒很涼,不像是被貼在胸前存放的東西。
遞盒的手也很涼,不像是有靈脈遊走的手。
江月白的指尖極輕地碰到了霧山的指尖,隨即便很自然地收了回來。
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觸碰。
圓盒打開,靈光若輕煙,順著盒子邊沿向下流淌。
潔白的花瓣仿若絲綢,安靜躺在盒中,散發著柔和靜謐的靈息。
但只有半朵。
江月白神色微微一變。
並非是因為此花只有半朵,而是因為,這朵花上的靈息——的確是,極品靈息。
沒有半分虛假,亦沒有任何毒蠱的沾染。
“這花......”江月白抬眸看向霧山。
不論這花究竟是不是如傳聞所說是在靈海中浸泡過的靈花,都真真切切是帶著極品靈息的花。
難怪滄瀾門和二十六家都對“仙人贈靈花”的傳聞深信不疑。
因為就連他也看不出這花的問題。
先用極品靈息騙過所有修士,然後等到他們放下戒備、吸食上癮之後,墜子里的東西卻神不知鬼不覺變成了蠱毒......
這手段高明。
也殘忍。
江月白合上盒蓋,語氣如常地問完了上句話:“這花為何只給我半朵。”
霧山低頭倒著冰泉水,手很穩,沒有灑落一滴,輕聲說:“剩下半朵,我用來維持生命,都給了你,我就灰飛煙滅了。”
江月白眉心微蹙。
霧山說的每一句話,語氣都朦朧得捉摸不透。
但每一句話,卻也都像是真切得毫無保留。
他第一次見面就毫無遮掩地說藏金琉墜是蠱,霧山沒有否認。
他懷疑靈花是假的,可霧山此時給他的花是真的。
他問為何只給半朵,霧山竟直接告訴了他最脆弱的秘密。
到了此刻,他似乎沒有理由再不相信對方的話。
他要的這個信物,遠比想象中分量更重。
江月白將圓盒收進懷裡,口吻隨意地問了句:“公子這麼信任我,不怕我的地圖是假的?”
霧山給他的靈花,他能當場分辨出真假;但他給霧山的地圖,只有親自去過才知真偽。
這交換,看似對等,實則不對等。
可霧山沒有被這句好似“出爾反爾”的問話惹怒。
他的回答很簡單:“是真是假,我都願意試一試。”
江月白動作一停。
哪怕是假的,也願意試試......
世上沒幾個人會這樣做,更何況是與仙門勾心鬥角的聰明人。
除非是渴望到別無選擇。
只有陷入絕境走投無路的困獸才會做這種嘗試,哪怕知道很有可能是欺騙、哪怕知道前路盡頭很可能是失敗......
還是會選擇接受籌碼,來換一絲渺茫希望。
江月白後退了幾步,重新坐回了桌邊:“公子這般渴求靈海靈息,為了什麼?”
霧山道:“你要分走一半的靈海靈息,你為了什麼。”
江月白直白道:“為了做出一把好劍。”
霧山挑眉,似乎對他這樣爽快的答案很滿意,也回答了問題:“為了救一個人。”
這次江月白很久沒接話,沉默片刻,才道:“救什麼人,值得耗盡靈海。”
霧山回答:“一個離世很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