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壇勁酒皆空,酒仙終於漸入狂放醉境,他重新憶起當年與如塵的爭論——世間情字最難料!你何必要逼一個少年去犯險!他就算找到了恨他的人,就真能恨到入骨嗎?碰到了愛他的人,敢保證愛他如命嗎?
御澤看著對面神色淡然的江月白,只感到一陣后怕,嘆氣道:“但凡那人的愛恨情仇差上一點,你都要徹底灰飛煙滅!”
江月白並沒有反駁,只說:“人有生死,不過早晚。”
醉酒論道贏萬金的御澤上仙從未有過這樣的挫敗感。
他與如塵想法不同,如塵心中總是充滿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卻實實在在的惜才,江月白這樣的人難尋,讓這樣一個人做犧牲品,他們這些前輩都於心不忍。
江月白走的前兩步已經足夠兇險,御澤並不想讓江月白再去冒險走第三步——這世上根本沒人可以煉成那把傳說中能斬開天門的“破念劍”。
可他方才的話顯然沒有嚇退這個毛頭小子。
御澤大袖一甩,面前酒桌珍饈消失不見!
論道桌拔地而起,將兩人隔開兩端。
“小子,我和你講——”御澤撐著桌沿傾身,“事實很殘忍,有情之人修不成大道。天劫的枷鎖是強者的欲|望,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仁慈,你眼裡有蒼生,便煉不出破念劍,你何時心間沒有眾生,何時才能斬破天門。開天門不為救世,只為你一人的通天之途,那才是這個殘忍世界真正的‘道’。”
“有情是對蒼生,無情是對自己,做個仁慈的強者並不矛盾,如果天劫的枷鎖是欲|望,就以毒攻毒,用欲|望的劍心去破。”江月白嗓音輕緩,“大道三千,無有定論,我只修自己的道。畢竟修道不是為目中無人,而是為目中有人。”
“那你的道還是錯的!”御澤拍了一下桌,“你既心懷眾生,護你身邊人、護你不認得的人,為何卻捨得去欺騙傷害那個人的心?你算計了那個人的愛恨才得以身居此間仙境,你憐憫天下蒼生,難道他就不算天下蒼生中的一個了嗎!”
風被驚聲凝固在雲端,花草都停止了搖晃,在此瞬陷入寂靜。
“他不是天下蒼生里的旁人。”良久,江月白說,“他是我的。”
御澤眉頭一皺:“你的?”
“我的。”江月白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他是我磨了十年的劍,這把劍狠毒嗜血,欲|望無窮,殺死過很多人,但能救更多的人。”
御澤沉默片刻后,深吸口氣,喃喃道:“沒錯,想逆天而行,總要有人為此犧牲。人人皆要救則人人不得救,救蒼生不等於救蒼生里的每個,總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所以......”御澤抬眼盯住了江月白,“他是誰?”
既然江月白能只用十幾年就完成仙帝如塵的囑託,想必愛與恨的一劍,都來自同一個人。
江月白說:“前輩不是猜到了么。”
御澤挑挑眉。
的確在問江月白之前,他心裡就有了個猜測。
御澤曾有所耳聞,江月白不顧仙門反對,在圍剿魔窟的惡戰里救下了魔妖血統的幼童,為他取名——“離淵”。
這是個好名字。
只可惜取名的人將他救離深淵,可又將他推入另一個深淵。
魔妖混血,這樣的孩子本該在仙門內人人喊打,卻被江月白保護成了“北辰仙君最寵愛的小徒弟”。
御澤當時就在想:這一招太厲害了。
教那孩子讀書習劍、護他平安周全、陪他度過十幾年的溫柔歲月......這是深恩。
在他殺過魔族之後讓他知曉自己也是同類、透漏給他要用他魔元煉器的目的、告訴他殺父殺母的往事......這是深仇。
那孩子註定要長成一個愛恨扭曲的人。
可御澤仍覺得,若自己是江月白,還是不敢賭的。
因為這些愛恨交雜在一起,只會互相抵消,變得不夠濃烈、不夠痴狂、不夠瘋癲。
“你到底用了什麼手段,”御澤忍不住問,“能讓他把愛恨都走到極端?”
江月白淡淡說:“鍛刀磨劍,當然是用殘忍的手段。”
“可你如何讓他狠心下殺手的?”御澤好奇,“和他說你要用他的魔元煉器?還是告訴他是你殺了他父母?”
“都不是。”江月白搖了搖頭,“這些恨太單薄。”
御澤微怔:“單薄?”
“真正徹骨之恨,是從最高的雲端墜落,跌進再也爬不出的深淵。”江月白輕聲道,“淵兒在十一年裡嘗盡了世間最極致的好,才會在得知一切都是假的的時候,徹底崩潰。”
這段話說得輕飄飄,御澤卻聽得寒意陡生,漫長的無言后,才試著問:“所以他恨的不是你們的宿仇......而是......”
“欺騙后撕開真相的痛?”
真是......
好絕的手段。
“但深恩在前,若他還是下不了狠手呢?”御澤又問,“他要是只想報復你,不想殺你呢?”
江月白垂眸端酒,神色平靜,似乎真的只是在陳述鍛刀磨劍之法:“復仇之人最想看的是對方痛苦,對方痛苦,便會覺得大仇得報。可若對方任憑他如何瘋癲都無動於衷,仇恨便成了無底洞,一發不可收拾、永無止境。”
御澤霎時恍然:“所以他做什麼,你都不反抗?”
江月白說:“不反抗。”
御澤追問:“什麼過分的事,都由著他?”
江月白說:“由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