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乘雲至劍心池。
仙雲消散,衣衫落地。池水碧波微漾,一棵雪白的樹如出浴美人,從水波中搖曳而起,抽枝展葉。樹蔭下涼風習習,石桌小凳兩杯盞,怡然舒愜。
“不錯不錯!花樹之下正飲酒。”御澤將大酒葫蘆往石桌上一放,盤膝在石凳落座,給兩個杯中倒滿了酒,“來,嘗嘗,我親自釀的。”
江月白在對面坐下,接過了御澤遞來的酒。
微涼的酒滑過唇齒,在心間化作一絲微燙。
御澤仔細瞧著江月白的神色,問道:“如何?”
江月白抬眼,淡淡一笑:“好酒。”
御澤拍了下雙掌,伸手用食指點了點江月白:“總算有識貨的了!如塵那老古板總是嫌我這酒苦,可喝的就是這苦味!”
江月白說:“這是松劍草釀的酒。”
“行家啊。”御澤雙眼一亮,“如塵去了苦行之境,那幾個仙子又不喝酒,我愁了好久。這回天降酒友,你可不能跑了!”
江月白答應下來:“我在這裡的時候,前輩自然可以隨時來找我喝酒。”
“好!”御澤大喜,“一言為定!”
仙樹落花,墜入微波起伏的仙池,落進苦香瀰漫的酒罈。酒味的風旋轉,吹起白衣的飄帶,與遠處的雲融為一色。
山巒聳立,飛瀑高懸。是仙境,亦似紅塵人間。
幾盞過後,御澤微醺,話也多起來:“月白小兄弟,我看你在這裡孤單得很,你聽著,改天我給你帶幾隻靈獸來,順便給你這裡好好布置布置,山水風景有什麼意思,不如弄上幾座仙宮仙殿,保你滿意!”
玄天仙境是仙境中的第二重,遠比一重仙境的靈息要更加充沛。
這裡的萬事萬物都可以根據修者的需要變化成任何模樣,不論是青山綠水層巒疊翠、還是雕樑畫棟富麗堂皇,都能瞬間幻化眼前。
像江月白放著充沛靈息不用,只造劍林不不建宮殿的,簡直是暴殄天物。
“道人離塵世,只為修清凈。”江月白放下酒杯,“山水花草足矣。”
御澤聽聞這幾句,咽下口中酒,也放了酒杯:“小子,你知道我以前在底下的時候最擅長什麼嗎?”
江月白微微搖頭,安靜地等著對方繼續說。
“論道。”
御澤抹了把鬍鬚上的酒,“醉酒論道。當年人間清談宴,一言頂萬金,言泉會九流,沒人能贏得過我!”
江月白問:“前輩要與我論道?”
“哎,時候未到、時候未到。”御澤擺擺手,掌中靈霧騰起,化出酒罈形狀,他拎起一壇酒放在自己面前,又拎起一壇放在江月白面前,“我還沒醉,你也沒醉。”
說罷,御澤提起酒罈,仰頭大口灌酒。
酒液順著頸線和道袍滑落,融進蕩漾的仙池。
池中寒樹浸酒,似乎一同染上了醉意。
搏動的劍心漸漸失去節奏,變作時輕時重的呢喃。凜冽山風吹過,又將呢喃吹成鋒利的碎片。
御澤仰頭喝空壇中酒,忽然像換了個人,猛地將酒罈摔進寒池,面色肅然許多,抬手指向池心,沉聲道:
“小子,你告訴我,那是什麼?”
池中高樹搖擺,一顆金銀交錯的心臟在略顯透明的樹榦里清晰地起伏跳動。
樹枝隨著心臟的搏動微微震顫,灑落下晶瑩的水滴,在池中盪開花朵般的圓圈。
沉默片刻,江月白才緩緩道:“劍心。”
御澤問:“什麼劍?”
江月白:“破念。”
“錯!”御澤淌酒的道袍在風中翻飛起舞,“這世上根本沒有破念。”
江月白微抬眼睫:“如今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
御澤盯著他:“你要開通天門?”
江月白聲音很輕:“我只是要磨我的劍。”
御澤靜立不語,良久,嘆出口氣:“傻小子,這裡不好嗎?”
仙氣縹緲中幾乎沒有時光流逝,靈息在此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是所有渡劫修士不敢奢望的二重玄仙境。
渡劫飛升至一重真仙境的修士,御澤見過不少。但連躍兩層,御澤第一次見人做到。
可這小子竟還不滿足,
居然真的要鑄那把傳說中能斬開三重天門的破念劍!
如塵說江月白能開天門。
御澤說江月白開不了天門。
御澤本以為他和如塵的賭,是他會贏。可如今他卻見到江月白在煉破念的劍心。
御澤重新落座:“我看如塵那老頭子是在算計你,飛仙之道千萬條,有人靠氣運、有人靠修行,可他當年偏偏給你指了一條最兇險的路、一條根本沒人走過的路,你還真敢?不怕一步試錯,萬劫不復?”
江月白語氣平和:“起碼現在沒有萬劫不復。”
“有趣。”御澤笑起來,“月白小兄弟,看在我請你喝酒的份上,和我講講,你如何做到的?”
他看著江月白在春風裡飲酒,與十幾年前登仙台初見時模樣稍改,
又似分毫未變。
當年勘破天機的如塵仙帝率百位飛升大能重臨世間,挑選一個將會風光無限、但也註定要做出巨大犧牲的人,來阻止天降浩劫。
人間世界每逢千年便會迎來靈海靈息枯竭、眾修殘殺爭鋒的浩劫。
仙境分三重,真仙境、玄仙境、天仙境,若有人能斬開第三重境門,讓門后無盡源泉從天而降,重新灌溉靈海,便能阻止殺戮浩劫。
救世之門,亦是通天之門。
開此門者能挽天地將傾,更能成全自己飛仙大道。
天仙境的天門是三重境界中的最後一道門——過了那道門,抱月而去,羽化登仙。
想打開三重仙境的最後一道通天之門,不僅需修為,還需要,悟道。
需要經歷愛恨,再捨棄愛恨,最後勘破愛恨。
斷怨,殺自己的恨;斷情,殺自己的戀。
斬血海深仇的宿敵,殺用情至深的愛人!
前者很難,後者更難。
如塵當年選中了江月白,告知他不可泄於凡人的天機。大劫將至,只有三十餘年時間。
沒人能在三十年內完成飛升、再連升三重境界!
甚至一重都是痴心妄想。包括他們這些飛升大能。
所以如塵指給了江月白一條捷徑,一條最凶、最險的路——
道緣相背,乾坤逆轉。
如塵指出的這條通天之路與眾仙修行之道截然相反!
他不要江月白去殺自己的愛恨,他要江月白被自己的愛恨所殺——被恨其入骨的人利劍穿心、被愛其如命的人一劍斷魂。
如此狠絕的反轉,能夠縮短時間數十上百年!
如塵問江月白敢不敢賭。
江月白只點了一下頭。
返程的路上,如塵也問眾仙,敢不敢賭。
賭他選中的少年,能在三十年內,打開他們都打不開的通天之門。
御澤想都沒想:“我賭那小子做不到。”
他能看出江月白身上有踏仙的機緣,但他不信他能開天門。
一重仙境內的東西便足以滿足所有渡劫修士的欲|望,誰會甘願繼續冒險。
若已離塵世、登高位,何必再去憐憫下界凡人。
每千年的災難是天劫,自生自滅才是順應天數,劫後人間自會有新生。
逆天而為,必遭天譴。“救世”這兩字的豪言壯語,從不是任何人的使命。
如塵看了御澤一眼,笑道:“賭你一壇松間釀。”
......
如今松間釀擺在江月白的面前。
不止一壇。
御澤痛飲幾杯,搖搖頭:“到了你我這個境界,被恨自己的人殺一次,很難,著實太難。”
登臨絕頂者心高氣傲,都乃天之驕子,誰能心甘情願被仇敵一劍穿心還不還手?
身死之後,到底是涅槃而生?還是身魂俱滅?
如何能料得到?
江月白喝的酒不比御澤少,卻未染醉意。白袖縹緲,雲淡風輕,似乎他喝的不是酒,而是無相無形。
御澤覺得對方會同樣雲淡風輕地回答——不難。
功成名就之後的答案一向如此,御澤已經聽過很多人的這句“不難”。
但江月白卻說:“的確很難。”
御澤動作微頓,隨即放聲笑起來。
醉笑驚春風,花葉落仙池,素雅寒林在這一刻變得舉世無雙,不輸雕欄宮闕。
御澤忽然更不想讓江月白再煉破念劍。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對胃口的酒友。
“至於被愛自己的人殺死一次,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了。”御澤咂著酒搖頭,“真心愛你的人怎會忍心對你動劍?哪怕知道你有他求,也斷下不去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