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四處都是飄揚著的紅色血幡,高聳著燃燒熱烈篝火——在迎接他們的尊上風光凱旋。
穆離淵卻連一個敷衍的假笑都做不出來。
天空陰雲密布, 暴雨欲來。
他沉默地走下長階, 穿過殿前廣場,踏上鐵索交纏的弔橋......
最後停在山林深處隨風飄搖的紫藤樹下。
垂下的枝條上還蜿蜒著乾涸的血跡, 將他拉回那個刻骨銘心的月夜......
月下散亂的白衣含血的銀環, 清晰猶在眼前。
江月白總是對他說“不用再怕”、“不用再恨”,
他卻總是懦弱地下不了狠手。
好在江月白作為師尊, 幫他這個徒弟下了最狠的一次手, 斬斷了所有的仇恨。
從此他的人生應當再無陰霾了。
陰雲聚攏, 暴雨驟降!
紫藤樹凄慘地掙扎,滿樹的花如淚墜落。
穆離淵站在大雨之中, 渾身濕透。他手心魔氣凝聚, 幾次想要抬手砍裂這棵紫藤......
可是又幾次停了手, 任憑雨水把魔焰澆滅。
大仇得報,他的人生似乎還是陰霾密布。
雨越下越大, 天幕被驚雷撕開恐怖的傷口。
日夜交替而過, 大雨仍舊在下。
穆離淵站在樹下一天一夜, 濕了水的黑袍無比沉重, 隨時都要將他壓垮。
“尊上......”默蘇站在穆離淵身後,手裡拿著傘,已經陪了他整整一晚,小心翼翼開了口,“尊上是不是......”
黑鷹再如何揣摩不透尊上心思,此刻也能看出主人並不痛快。
“是不是,後悔了?”
穆離淵聞聲轉過身,隔著雨霧看默蘇。
霧靄茫茫,他看了許久,似乎什麼都沒看見。
“沒有。”他沙啞地對著空氣說話,“我沒有後悔。”
為何會覺得他後悔?
這是他經年累月、日思夜念想要報的仇!
怎麼會後悔?
作為師尊,江月白從前是對他好過,但那些好全都懷著別有用心的目的開始,騙得他苦不堪言。
如果那點恩惠就能抵消掉所有殺父殺母屠殺千萬同族的仇恨......不僅是江月白看不起他,連他也看不起自己。
“我沒有後悔......”穆離淵自言自語般重複著,“沒有。”
慶祝大仇得報的盛宴早就備好了,只不過是雨下得太大了而已。
等雨停了,他的慶宴就要照常繼續。
他才不會後悔,他要狠狠地慶祝!慶祝沒有仇人江月白的乾乾淨淨的往後餘生。
慶宴應該辦得風光無限、大張旗鼓!
才能對得起死去的同族和父母、對得起這麼多年在痛苦裡煎熬的自己......
“是,尊上替父母報了血仇,自然不會後悔。”默蘇終於大著膽子走上前,將傘舉高替他遮了雨,臉上帶了笑意,“藏香樓的宴席已經準備好了,就等尊上赴宴了。”
......
藏香樓門前車水馬龍,長街燈火通明。
北辰仙君身死魔尊劍下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魔界,魔尊的座下黑鷹默蘇與藏香樓主玉融春一同備好了豪宴慶賀。
魔宮地處魔界最繁華的星邪城,此處不僅有符合魔族習性的餐樓酒館,還有從人界運來的花樣繽紛。
藏香樓招代過不少魔宮的高階長老,但親自招待魔尊還是第一次——對方向來不露蹤跡,更很少來這種艷俗之地,唯一的一次造訪還是匆匆掃了眼就走。
玉融春當時壯著膽子問:“尊上不留下玩一玩嗎,是哪裡不滿意?”
只得到冷冰冰聽不出喜怒的一句:“這種味道,沾一點就夠了。”
因為這一句話,玉融春戰戰兢兢了幾日幾夜,每時每刻都在分析揣摩尊上的意思。
藏香樓謂之“藏香”,因為嬌香美人聚,香粉味自然濃郁,這是玉融春引以為傲的地方,難道香味太濃,也是一種錯?
之後幾日,她下令所有美人身上都不能再塗抹香粉,可尊上卻再沒來過。
這次默蘇來交代吩咐時,玉融春特意問了尊上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美人,她好提前準備。
默蘇沉默了許久,只說:“什麼樣的都要,越多越好。”
藏香樓大堂綵綢飄蕩,身著輕紗的美人隨樂翩翩起舞。
穆離淵踏入的那一瞬,喧囂熱鬧的大堂依然熱鬧,但所有活物都莫名地感到一陣寂靜森寒。
即便樂手和舞女都被默蘇提前交代過照常繼續演奏,可是在這一刻,他們還是不受控制地紛紛拋開手裡的東西下跪,伏地叩首:“見過尊上......”
穆離淵面無表情,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周圍的東西,緩步向里。
黑袍的尾擺濕雨未乾,在地毯上拖出了一道深色的痕迹,像血一般。
玉融春本來擺好了笑臉從樓梯走下,但迎面的陰寒凍住了一切,飄動的紗幔都僵硬凝固,她兩手抓緊了原先招搖晃蕩著的裙子,不讓上面綴著的零碎發出聲響,快步走下台階。
“尊上,”玉融春穿過那些伏地的身影,停在穆離淵面前,欠身俯首,“樓上已經為您準備好了。”
穆離淵垂眸,幽沉的目光落在嬌嫩的臉上。
如寒刀劃過。
玉融春強撐著常年練就的蜜糖般的笑臉,但背後已經起了細汗。
她今日沒有擦香粉,更沒有塗抹香膏,她提前很久就開始日日清潔洗浴,確保身上不會有過分濃郁的味道。
不知道此刻又是哪裡惹了尊上不快。
默蘇跟在穆離淵身後走近,無聲地向周圍打手勢,示意他們繼續。
滿地趴伏著的舞女和樂師這才回神,拿好東西起身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樂聲斷斷續續重啟,歌女哼唱起小調,舞女們整好隊列起舞,死寂的藏香樓再次洋溢起歡聲笑語。
“準備了什麼。”穆離淵在這片煙花媚香的嘈雜里問。
玉融春悄悄看了默蘇一眼,見對方沒有什麼指示,於是如實回答道:“美食,美酒,還有......美人。”
穆離淵本就深黑的眼眸暗了一下。
玉融春幾乎已經準備跪地了,卻聽到一句沒有語氣的:
“好啊。”
......
頂樓堪稱花團錦簇。
玉融春別的本事不高,但選人的眼光絕對沒得挑。
美麗的女子個個膚如凝脂、眸若秋水,包裹在薄紗下的身體像尚未綻開的花苞,動人又純潔——她們太美了,不是艷俗的美,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美。
這種美,無論在人間還是魔界,都是萬里挑一。
玉融春了解男人喜歡什麼。
暖爐生煙,香霧迷離。
嫩白柔腕在繞樑樂聲里緩緩翻轉,腳腕的鈴鐺隨著舞蹈跳動,輕紗掩映下的腰肢脆弱無瑕......
連玉融春這個女人都不禁動心。
可穆離淵的眸色卻仍是冷。
像是覆蓋著一層灰濛濛的凍霜,將暖香繚繞的雅閣凍得極寒。
一曲終了,屋內沒有掌聲也沒有笑。
只有壓抑的死寂。
玉融春的呼吸已經開始細微打顫,她小心翼翼地問:“尊上可是有哪裡不滿......”
穆離淵看著前方,卻像出神似的什麼都沒看到,只語調毫無起伏地說了幾個字:
“嗯,跳得好。”
所有人都聽出來了尊上的這句好並不是誇獎,而是帶著厭倦敷衍的字眼。
十幾個女子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玉融春深吸口氣,轉頭給其中一個使了眼色。
那女子立刻會意,提裙挪著步子走近,朱唇熟練彎起甜蜜弧度,嗓音柔媚得恰到好處:“尊上。”
穆離淵的目光移到她身上。
女孩連忙在穆離淵腳邊跪了下去,地毯上映出腰肢窈窕秀髮細軟的魅影——她的身軀柔軟得像沒有形狀的紗幔,可以在撫摸的人掌中變作任何模樣。
她是玉融春最引以為傲的一朵嬌花。
穆離淵的視線移到她身上。
只是一眼,便凍得她渾身一抖。
穆離淵垂眸看著伏地瑟瑟發抖的人。
片刻后,忽然問:“你會哭嗎。”
女孩臉上的笑容僵硬。
她不明白這個問題。
在場的其他人也都懼怕地望向此處。
沒人懂這個問題,也沒人能幫忙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