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睫,視線掠過眾人,落在一名黑衣修士身上。
對視一瞬,江月白輕聲說:“你來了。”
周圍的修士聞言,皆順著江月白的視線所向望去。
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修正抱劍倚在石壁上,面紗遮擋,只露出一雙眼眸——眸色格外深邃,好似寒潭裡倒映的晚星。
“是啊。”黑衣男修沒有移動步子,甚至沒有從倚著的石壁上起身,嗓音低沉到近似慵懶,“不想見我嗎。”
周圍的修士都看得一頭霧水:這人是誰?竟能讓北辰仙君主動停下來打招呼?
居然還不起身行禮?!
“哎!不是,你說清楚,你要送誰啊?”蘇漾擠開人群,從後面追上江月白,“我們哪個也不需要啊......”
他、雲樺、秦嫣、晚衣都早已有了各自的本命兵器,哪個人都不需要這張琴,除非是送給別的修士。
“到底送誰的?幹嘛遮遮掩掩......”蘇漾對江月白的態度和行為感到不解,這幾天江月白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問他去見誰也不說,有時反倒答非所問地冒出句——“你覺得女孩子喜歡什麼樣的花。”
蘇漾頭一次見江月白對這種事感興趣,稀奇得不得了,好奇地打趣江月白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仙子,偷著跟人幽會所以才早出晚歸。
但每次的調侃剛開個頭就會被秦嫣給打斷,最後變成他們倆的罵架。
“噢曉得了!”想到此處,蘇漾眉頭舒展開,摟過江月白的肩膀,“送女修是吧!你到底看上了哪家的仙子啊?別藏著掖著啊,倒是領過來給我們瞧瞧嘛!哎!走慢點,等等我......”
幾人追隨江月白離去。
穆離淵緩緩站直了身子,轉過頭,視線一直盯著江月白懷裡抱著的琴。
碧玉朱漆,如美人般的一張琴。
穆離淵本就深邃的眸色逐漸變得更加陰暗,一股奇怪的感覺在心間細細密密散開,像是蟲蟻在爬。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哪個女修。
能讓涼薄風月的江月白動心。
......
春夜靜謐,江月白獨自抱琴而出。
離開洞口前,一隻手攔住了他:“藥效只剩最後一天了。”
秦嫣紅色的裙子染上了些灰塵,整個人像花朵掉了點顏色般暗淡:“你真的能接受得了?”
秦嫣幫江月白煉製的禁藥能恢復所有內力修為,但毒性極強,靈脈的傷損不可復原。
江月白本就因為靈元衰竭時日無多,還在服藥期間不計後果地耗費靈力。秦嫣根本不敢想象藥效過後,江月白的身體會爛成什麼樣子,還能撐住幾時......
“秦峰主,”江月白輕聲說,“謝謝你。”
秦嫣皺眉:“......謝我。”
謝她什麼?
她來滄瀾山這些年基本沒為滄瀾門做過任何事,說是來當醫藥師父實際我行我素沒正經收過徒弟,她人生前十幾年太過任性妄為,得罪了不少人結了不少仇,江月白願意給她一個庇護,可以算得上她的恩人,她只是煉幾副葯而已,根本不用謝她什麼。
難道是謝她幫忙瞞著蘇漾那個傻子?
沒有什麼“送女修的琴”,獨幽琴是給晚衣的,這件事只有她清楚,晚衣的秘密不能讓旁人知曉——江月白時常會因為這件事沉思出神,蘇漾問起他時卻又隻字不提晚衣。
“不要謝我。”秦嫣道。
她不喜歡“謝”這個字,以前也從沒人和她說這個字。
她只擅長橫眉冷對,不擅長回答這些溫和柔軟。
江月白微微笑了一下,也沒有再執著,只道:“你想要的東西,我一定會幫你拿到。”
晚風夜色里,江月白已經抱琴走遠了。
秦嫣還在發獃。
江月白的記性很好,而她的記性很差——她居然想不起來自己問江月白要過什麼了?
秦嫣呆立很久,直到後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喂!”蘇漾舌頭勾出了個不正經的彈音,“不休息在這兒傻站著幹嘛?”
秦嫣連忙調整表情,嫌棄地白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不關我事啊,我又不是來找你的。”蘇漾也嫌棄地回了個白眼,繞過她往山洞外瞅了一眼,“我打算跟蹤江月白去,看他每晚到底跟哪個美人約會呢,勾得他整天魂不守舍的,問他也不說......”
“江月白想和誰見面就和誰見面!”秦嫣一把將他撈回來,“北辰仙君想做什麼還用得著跟你們彙報?”
“我好奇不行嗎?”蘇漾胳膊被揪得生疼,“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他談戀愛呢,我想看看怎麼個模樣,到底是彬彬有禮呢還是含情脈脈,看他送女孩子東西的時候說什麼,會不會拉拉手親親......”
“看什麼看!”秦嫣抬腳踹在他腿上,把人往山洞裡面蹬,“趕緊回去!”
“嘖,不是,我說江月白你暴躁個什麼勁......”蘇漾險些被踹得跌在地上,扭過頭看向秦嫣差到極致的臉色,忽然神情一變,“你——”
“我什麼?”秦嫣黑著臉沒好氣。
“你不會是......”蘇漾瞪大了眼,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也喜歡江月白吧?吃醋了。”
秦嫣臉色更黑了,沉默一瞬后,猛然一腳!
蘇漾這回真的直接被踹跪在了地上。
“戳中心思惱羞成怒了吧!”蘇漾火氣也上來了,“踢我做什麼?”
“對,我惱羞成怒了,”秦嫣的確憋了滿肚子的難受不知怎麼排解,挽起袖子,“你再說一句我要動手了。”
“好好好算你厲害,我不敢招惹行了吧,”蘇漾一邊躲一邊說,“有本事跟著我咱倆一塊兒殺過去會會那個美人仙子,看你比不比得過......”
秦嫣聽著蘇漾不著調的話,打著打著停下了,氣得笑了一下。
也挺好。
活得像蘇漾這樣沒心沒肺也算是一種難得。
那就假裝江月白真的是去約會了吧。
幻想總是比真相要美好得多。
秦嫣給葯里放了連心粉,服藥的人都能被她猜到心內所想,奈何江月白修為遠在她之上,她探究不了全部,但獨幽琴的秘密她能察覺到。
沒有風流韻事,也沒有花前月下。
很簡單,江月白只是想用獨幽給晚衣再做一張琴罷了。
靈脈枯損時日無多,江月白放心不下的不止晚衣,還有很多人——
要拿到天機劍,震懾二十六家,穩住滄瀾門的尊位。要給紀硯一件東西,足以壓制對方的蓬勃野心。要教會穆離淵如何復仇,好讓對方往後能不再帶著怨恨活著......
他想做很多。
但他沒那麼多時間了。
在這一個長夜,他還能還多少債。
......
伏墟山內有許多露天山洞,月色從極高的山洞頂端照下,窄窄一束。
洞內溪水流過,在斜射的月色中隨風浮波,溪邊野草搖曳,開著不知名的花。
江月白將獨幽放在平石上,用靈力給琴弦重新渡層。
待到第五根弦時,他指縫中已經全是血——秘藥效力到了最後一日,靈力即將油盡燈枯。
夜色很安靜,晚風吹過時送來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江月白沒有回頭:“什麼時候來的。”
穆離淵抱臂靠在遠處的山石上,額前的碎發在風裡飄動,攪亂他望向月下人的視線。
他已經在陰影里站了許久,沉默地觀察著江月白。
“很久了,”穆離淵放下手,向著月光下走去,“師尊要給誰做琴。”
江月白沒有回答,手指又去觸碰第六根弦。
穆離淵也沒有繼續追問,他視線掃過石面——那裡放了幾朵小花。
每朵花都被修剪成合適的長短,和琴尾的凹痕形狀相同,顯然是準備封刻進琴尾的花。
琴尾雕花,是一張要送給女子的琴。
北辰仙君以前從不會做這種琴。
他唯一送給女子的琴,上面沒有一朵花,甚至沒有一絲花紋。
琴名叫斬雷。
晚衣是被江月白撿到帶回滄瀾山的棄嬰。
她一直很膽小、很愛哭,小時候被欺負,總是抹著眼淚去找師尊,師尊不在就去找師兄師弟。
晚衣九歲時,江月白為她做了一張斬雷琴,耐心對她講:“有能力保護你的人,將來也有能力欺你負你,沒有人比自己更可靠。遇到對手時,你要做的不是尋求庇護,而是讓對方服輸。”
晚衣要兩隻手才能抱住和自己一樣高的斬雷琴,流著眼淚用力點頭。
歲月流逝,江月白如今覺得自己做錯了。
他要晚衣做一個強者。可斬雷琴像一把鎖,將晚衣牢牢束縛。
她讓一切男弟子畏懼,她不再親近師兄弟,她的周圍甚至沒有一個男子敢來獻殷勤——每一個都對她望而卻步,戰戰兢兢。
她只感受過男人們的嫉恨和懼怕,從沒感受過來自男子的愛。
所以當她踏出滄瀾山,一個別樣溫柔繾綣的男人只用一朵小花、一句情話,就能騙走她的心。
江月白用十年教她如何打敗對手,卻忘了教她如何識別人心。
一朵木蘭花,便能讓她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
早知如此,他就應該為她在滄瀾山種上漫山遍野的花。
穆離淵忽然說:“這些花都不適合。”
江月白動作頓住,微微抬頭。
“用這朵吧。”穆離淵在江月白對面屈膝,遞給他一朵花——
一朵粉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