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也沒有任何抗拒地讓他拉著——似乎在履行方才“你當然可以”的承諾。
藏松低頭看著手指修長弧度優美的手,心裡擰著難受。
以前這隻手會寵愛地摸摸自己的頭髮,可現在這隻手不知道摸過多少髒東西。
藏松收緊手指,與這隻手曖昧地指節交錯。
心裡卻如刀割。
對方能一再縱容自己,恐怕早就縱容過別的人更過分的事情了。
“......你這算什麼道義?什麼大愛?”他用力抓著江月白的手,從憤怒變得委屈,又從委屈重新憤怒,一貫風度翩翩的玄衍君子此刻甚至不再稱呼老師了,深情又怨恨地喃喃著,“你的愛未免也太泛濫多情了吧?你是四海為家的散修游醫,你憐愛可憐人,可以,但你連那種骯髒下賤的蛇妖都要愛?連這種噁心的魔族也能愛!你這是正邪不辨,黑白不分!你被他們染髒了知道嗎?你也髒了知道嗎!你根本不是愛世間可憐人,你根本就是......”
藏松咬住了牙,因為聲音幾乎帶了哭腔。
可江月白仍然面色平靜。
“......輕浮放蕩!”藏松低聲恨恨道。
話音還未落,四周同時響起了兩聲尖刀出鞘的聲響!
柳韶真拔出了劍!
景馳拔出了彎刀!
刀光劍影又瞬間被強大的魔氣覆蓋。
藏松支撐不住驟然的魔息壓頂,從單膝跪地被壓為了雙膝跪在地上。
穆離淵要氣瘋了。
聽到江月白被這樣形容,他恨不得當場就殺了這個人!
但有人比他們更快地出了手。
一聲凌厲的鞭響劃破了幻境雲煙——
藏松感到手腕劇痛,鮮血飛濺里側臉和脖頸一片火辣!
寂滅琴的弦鞭是頂級兇器,藏松整張臉霎時間血如泉涌!
翻倒在地時,他看到自己藏在袖中的琴弦銀鞭不知何時被江月白握在了手裡。
他一時沒想通,為何自己認主的寶器會被老師輕而易舉收服使用。
江月白抽出的一鞭毫不留情,
幾乎是可以殺人的力道。
藏松頭暈目眩,滿眼都是粘稠的血紅。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江月白卻一腳踩在了他被魔息浸染流血的肩膀!將他重新踩回了地上——
“說得很好,仙家的正道確實不允許憐憫妖魔,”江月白把弦鞭彎折,一點點滑過藏松臉側流血的傷痕,“我是正邪不辯,黑白不分,有愧正道。”
“主人......”
聽到江月白這樣形容自己,穆離淵心裡很不是滋味。
“可正邪本來就是不分的,花草眼裡牲畜是邪惡的,牲畜眼裡人是邪惡的,但這些東西在天地自然眼裡,便沒有邪惡了。”江月白輕聲說,“你說旁人下賤,但在我眼裡你們都一樣。”
江月白俯身掐住了藏松的臉。
微微用力,讓他的眼睛對著自己腳邊的花草。
“今日我想摘哪朵花,不是因為它美不美,而是因為我心情不錯,”江月白語調緩慢,像是在教這個學生最後一堂課,“因為整片花園都是我的,每一朵也都是我的。”
藏松有些怔愣。
他聽不太懂這話的意思。
但他感到了極其寒冷的殺氣。
“包括你。你也是我的。”江月白一字一句說著,“我覺得你需要修剪了。”
江月白鬆開了手,藏松猛然跌落在地。
“天機令是你們天機組織的懲戒信物,玉軒是你們天機組織的人,”江月白拿出了藏松身上的天機令,轉了個身扔給柳韶真,“玄衍要用天機令牌懲戒你,現在你也可以懲戒他。”
“誰勝誰負,看你們造化了。贏的人再來找我。”
......
柳溪鎮的醫館成了兩個凶獸的角斗場。
取命的廝殺,是最頂級的血腥表演。
數萬人爭相圍觀。
可這場廝殺所為的人早已經離開了。
大漠的孤月與別處不同。
高懸在夜幕時顯出幾分蒼涼,落下的月光又給荒涼大地籠罩下一層單薄的溫柔。
恭迎狼王的呼喊是沙漠里獨有的浪潮。
萬千群狼嘯月,沸騰了野性的晚風。
大漠的夜寒冷又滾燙。
這是另一種別樣人間。
神殿高聳,殿前的垂紗彷彿天神垂落的衣擺,在晚風裡四散飄開。
神殿穹頂是開闊的天穹,月光旋轉著被聚攏成一束,照在王座。
“大漠的狼王驍勇英武,應配天山上最璀璨的明珠。”
“這位遠來之客比明珠還要璀璨。”
“穹頂轉動,是天神的應允。”
智者解讀了神明的意願,恭敬地躬身。
得到了狼王的一個笑容。
景馳回過頭,看向江月白:“神明說,該用紅寶石做一個更寬敞的雙人王座。”
穆離淵扯了下嘴角:“神明說做一個軟和點的,方便我主人躺著。”
周圍敬神的樂聲與虔誠的禱告都戛然而止在這句不正經的調侃里。
穆離淵聽了太多景馳的情話。
說得太尷尬的他從來不打斷,他巴不得對方多說點,讓江月白厭煩。
但這種說得委婉浪漫恰到好處的,他是一定要打斷的。
聽得他想揍人。
景馳盯著穆離淵:“王宮有數不清的侍從,不再需要跟班了,你編入我的狼騎,去征討遠方的國度吧,那裡才是男兒的戰場。”
“不好意思,我是魔族,”穆離淵說,“怕一不小心現出原形把你的部下們當點心吃了,殺敵不成反倒自損,還是算了。”
“你的原形,”景馳皺眉問,“是什麼?”
“是......”穆離淵打算胡扯一個,他本就是故意想給景馳找點不痛快的,但側過頭時發現江月白也在看著他,彷彿很有興趣地等他說出一個答案。
他只得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認真回答道:
“生氣的時候就會變了,到時候你們看看就知道了。”
......
狼王回宮的十日後,神殿舉行了盛典。
日光下的神殿與月光下的神殿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
沙漠強烈的日照給神殿的壁畫塗上鮮艷奇異的顏料。
寬廣的四壁繪製著大漠深處神秘的沙漠之眼,沙漠之眼中倒映著滿天星河。
像是一面奇異的鏡子。
鏡子又反射出與日光同樣奪目的光澤,照亮其餘懸挂著的彩色畫幅。
智者詢問天神,得到了“勇士出行”的吉日。
景馳要穿過危險重重的沼澤,前去沙漠之眼尋找明珠。
數百名侍從與成千上萬的狼騎都在歡呼,提前恭祝狼王的勝利。
江月白坐在殿前,他穿了盛典的服飾,袖邊與衣擺綉著金紋,金色的日光勾勒出優美身廓。
迎光朝拜的人群伏地再起身時,被日光刺得恍惚,幾乎分不清哪個才是神明雕像。
狼王走近江月白身側。
在大漠落日餘暉下是極美的剪影。
穆離淵在浩蕩的歡呼里盯著他們兩個。
放在以前他是要殺人的。
但如今他不會了。
他像是一個懂得了潛伏的獵手。
江月白留在身邊的人不多了,能討歡心的沒有幾個。
景馳是個凡人,他不是,他總能熬死景馳的。
發瘋只會更快被厭惡丟棄,乖巧懂事才是最管用的殺器。
太陽落山的一瞬,景馳回過頭,那雙銳利的綠眼睛盯住了人群里的穆離淵,似乎是來自同類的警惕。
也許狼王的想法一樣——英勇的狼體格強健,有了凌霄畫雨的醫治和天神的眷顧護佑,能夠長生不老,總能熬過其他人。
臨行前,狼王對著神殿說出了一句誓言:
“等我拿到沙漠之眼的明珠,就會回到這裡迎娶我的王后。”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格外緩慢,格外深情。
這樣的深情似乎得到了天神的回應,四周慢慢旋轉起了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