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一試。”穆離淵說,“萬一呢。”
結界外的天罰在漸漸消弱散去,邊界開始融化,遠方天門處的金光越發強烈。
江月白想要起身,穆離淵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師尊......”他仰頭望著江月白。
對視片刻,穆離淵垂下了眼眸,輕吻了一下江月白的手背。
上次離別他就想吻江月白的手,最後只怯弱地吻了風雪夜歸的劍柄。
“師尊,”穆離淵抬眼看向江月白的眼睛,像是小輩向師長祈願般,輕聲問,“我可以再吻其他地方嗎?”
江月白沉默了一下,道:“別的都做過,一個吻還需要請求么。”
話音未落,穆離淵已經傾身把江月白按得仰倒在了舟邊!
借著酒醉,膽大妄為。
穆離淵的目光沿著白衣褶皺的線條,將江月白渾身上下仔細描摹了一遍,最後沿著頸線向上看向眼睛。
他單手輕輕覆住了江月白的眼睛。
而後俯身吻了江月白的唇。
這麼這麼多年,
數不清的日月春秋,
他才第一次真正吻到心上人。
水天之間,雲霧溫柔。
江月白感到唇上落了很輕的一個吻,輕而涼,像一滴淚。
接著又有更多輕而涼的水滴落下來——
“哭了。”江月白問。
“沒有......”穆離淵嗓音是啞的。
“流血了么。”江月白又問。
“沒有......”穆離淵沙啞的嗓音像哽咽,“沒有流血。”
江月白清晰地感覺到穆離淵覆著自己雙眼的手在顫抖。
隱忍痛苦的顫抖。
他拉開了對方的手。
看到了倒映在星辰里的自己。
波影晃動,搖搖欲墜。
江月白嘆氣,抬手擦了穆離淵眼尾的濕。
“走吧。”江月白無聲地說。
“師尊在隕星石上寫給我的話,”穆離淵認真地看著江月白的表情,“都是真的嗎。”
每一句有關風花雪月的瑣碎。
每一個直白到讓他心弦顫抖的“想你”。
江月白不說話。
滿眼水霧,穆離淵已經看不清江月白的表情了。
“是真的。”良久,江月白開了口,字字清晰,“當然是真的。”
穆離淵含著淚的雙眼微微彎起來。
“真的就好......”他像是說給自己聽,“那就足夠了。”
仙海盡頭的天門金光四射,強烈的光暈把周遭一切都籠罩得迷濛。
穆離淵扶起了江月白,而後單膝跪地,將紫藤花穗系在了江月白腰間,仰起頭,近乎哀求地小聲說:“師尊,別把它弄丟了。”
江月白低頭看他,露出個淡笑,故意逗他似的:“說不好。”
穆離淵抱著江月白的腿,親了下那個紫藤花穗。
“做什麼。”江月白側過身。
穆離淵抬起沾濕的眼睫:“我剛剛和它說了,要它替我每天吻你。”
江月白笑笑,摸了摸他的頭髮,問了句:“小圓聽話么。”
實話實說太費時間,穆離淵點頭:“很聽話。”
江月白也點了點頭:“有他陪著你。”
空中飄起了細雨,沾衣欲濕。
穆離淵下了船。
水面上瀰漫開濃霧,在遠方天門金光的照耀下,像一場盛大恢弘的雨。
小舟駛向天門,白衣身影漸漸消失在這場金色的落雨中。
穆離淵終於支撐不住了,撐著劍緩緩跪倒在了岸邊,淺色的衣衫上漫開了大片大片的血。
其實這不是分別。
錯位時空的告別只是彌補遺憾,這場分別早在千百年之前。
他早已與江月白分別了漫長無期的歲月、早已度過了沒有江月白的百年千年......
天道說要拿走他最珍貴的東西——
他最珍貴的東西不是自己的性命,
而是江月白的愛。
“你若為你的心上人而死,他會永遠記得你,銘心刻骨,天長地久。”
“但如果要你的心上人永遠忘記你,你從此消失在他的記憶長河,也不會出現在他將來人生的任何時刻。”
“你還心甘情願嗎?”
那時天道發問的瞬間,穆離淵徹底僵在了原地。
天道等著他的回答。
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穆離淵抬頭望著巨人恐怖的陰影,顫抖著搖了搖頭。
沉悶的笑聲響起,早有預料般,帶著嘲諷,回蕩在巨人的山谷。
卻又戛然而止——
“這不算什麼......”穆離淵搖著頭,咽了嗓中的血,“北辰仙君的人生很遼闊,我只佔很少一點,他過了天門,往後餘生還很長,總會有比我更好的人。”
沉默許久,恐怖的顫音才再次響起:“我也給過他選擇,要他在執意開天門和徹底抹除你的存在之間選一個。”
穆離淵問:“他選了什麼?”
“他放棄了你,”巨人鬍鬚草木搖曳,似乎嘆了口氣,帶下一陣陰冷的風,“你還要救他嗎。”
穆離淵口鼻全是血,緩緩跪坐了回去,良久,才啞聲說:“我早就知道他會這樣選......”
“他這輩子利用了你很多次,算準了你會捨身供養他的劍心,算準了你會換他渡天罰,”帶顫的迴音每一句都像在嘆息,“你還要救他?當真值得?”
“值得......”
“很值得......”
無數道爆裂的雷劫從空中劈下,穆離淵感到全身的骨骼都被炸碎,皮肉傷口綻開的地方全都慘烈地噴血!
“值得......”
他一遍遍咬牙默念著,
“當然值得......”
天劫他來替江月白受、拿走他最珍貴的東西他也給——反正那些曇花一現的愛本就虛幻得不真實,寫在隕星傳音石上的“想你”他夜裡抱在懷裡入睡,每次醒來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生怕是假的。
真假又有什麼所謂呢,就算那些情話都是騙他的,騙他最後來承受天罰,他也認了。
他心甘情願的。
只要江月白能活著,
能從此逍遙無憂地活著,
他做什麼都可以。
他千百年找不到江月白,還傻傻以為對方沒有扛過天罰失了性命,直到天道說出救人代價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了——對方只是忘記了他,忘卻了前塵舊事,成為真仙后改名換姓享受無盡逍遙去了。
這是他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好的消息。
江月白會永遠忘記。
而他會永遠記得。
天道給出了最殘酷的懲罰,穆離淵卻一直跪在地上維持著謝恩的動作。
渾身都被雷劫劈得流血,但他發自內心地欣喜若狂。
他不覺得這是懲罰,甚至覺得是恩賜。
也許次次目送江月白離開,就已經是他這個骯髒卑微的魔,能得到的最好最奢侈的結局了。
“去吧,仙海上的小舟要過天門了。”收走他最珍貴的東西后,天道仁慈地賞給了他一個與心上人相見的機會,“去見他最後一面吧。”
方才見江月白時,穆離淵用法術隱藏了渾身的傷,但俯身吻江月白時,傷口還是流出了幾滴血。
現在江月白乘舟遠去了,他終於不再強撐,仰躺在金色的暴雨里,讓雨水把渾身的血水衝散。
風吹雨斜,濃霧微散。
江月白忽有所感,在船頭轉過了身。
視線穿過浩蕩縹緲的金色水雲煙,望向漸漸遠去的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