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出了多年未曾試過霜刃的那把——
雲開見月明。
雪白的劍身像一道刺目的光, 猛然劃開黑夜!
周身霎時氣浪翻湧, 皎潔的光暈繚繞里, 風雪猛烈地錯雜飛旋!
昨夜船夫認為他醉后胡言自誇能到九天, 好一番嘲笑。
若今日對方見到這幅“踏劍乘風扶搖, 直至銀河雲霄”的波瀾壯景, 定會瞠目結舌,恐是一場烈酒醉夢。
世間絕無僅有的斬天之劍破開虛空, 時光捲軸綺麗詭譎地扭曲, 化作秋水流淌進腳下山河。
長劍逆著光陰而行, 劍鋒破霧迎風,載他離開紅塵人間, 重回劍開天門那一夜——
穆離淵終於親眼看到了開天門那夜的玄仙境如何慘烈。
地動山搖, 亂石穿空崩雲, 電閃雷鳴交加!塵埃巨響將一切縹緲仙景都傾覆。
仙人們早已退避到虛無之境, 天劫四周儘是燃燒的滔天烈焰。
烈火燒著了穆離淵的衣擺,燒紅了他的劍。
每一步都踏著鑽心的疼痛前行。
見江月白,於他這個能逆行光陰捲軸的真仙而言,有很多個刻骨銘心的時刻適合相見。
但他只想回到這一天。
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多很多年。
江月白要做想做的事,那些事艱難坎坷,又恢弘遼闊,他不配去阻攔。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再提過什麼劍心與天劫,只陪江月白談盡了庸俗的風花雪月。
他在等,等著江月白一點一點用他的心煉出破念、斬開天門!
此刻換他來扛那道天劫便好。
北辰仙君應當功成千古眾生敬慕。
他只做一把替北辰仙君鋪路的劍,就已經完成使命了。
破念劍劈開天門,狂暴的天劫怒吼,蒼穹雷電翻滾,仙海浪潮奔涌,仙宮紛紛倒塌,洶湧的無盡源泉瞬間淹沒了全部仙界。
雲開見月的劍氣逆流而上,衝破了天門處的濃雲!
兩把劍在重合的時空夢幻般地虛影交錯——
貫穿了雷劫!
御劍駛過雷雲時,穆離淵雙眼雙耳都被巨響震出了血。
然而破雷而過之後,卻豁然開朗,只見桃源。
閑雲野鶴,高山流水,萬物寂然。
一道嗓音輕渺如煙:
“所為何求。”
穆離淵轉身,空谷不見影。
他對面前微風道:“來救心上人。”
山水清風間,雲霧漸漸凝集,凝成一個縹緲虛幻的身影。
“破境登真仙本就是逆天而為之事,你享了逆天的福緣,不該感恩天道仁慈,此後再不做逆天之事,只做逍遙快活仙。”虛影的身形時而聚攏,時而淡淡飄散,“怎麼如此膽大妄為,次次逆行時光,不怕付出你付不起的代價嗎。”
“我說了,”穆離淵一字一句道,“來救心上人。”
虛影的嗓音變得低沉,如悶雷般震顫:“你想以命抵命?”
穆離淵握著手中銀光繚繞的雲開見月:“破天劫要遭天譴,方才我的劍也貫穿了天劫,懲罰我來受。”
虛影忽然笑起來。
遠山如幻影,隨雲浮動。
“倒很聰明,你是實力遠超此時世界的唯一真仙,你的劍也是實力遠超此時世界的寶劍,用真仙的命數換另一個人的命,當然足夠。”虛影的顏色忽淺忽深,聲音也若即若離,顯得不真實,“但你有一句話說錯了。”
“你要救的,可不止一個人。”
穆離淵微微皺眉。
“開天門,”虛影極緩地說,“攔的是億萬人的命劫!”
此句話音落時,霎時間黑霧暴起!
虛影分出重疊黑影,交錯旋轉,似符咒囚籠,將穆離淵圍困其間。
旋轉飛旋的虛幻咒語中拔高出一抹極長的人影,亦幻亦真,山巒為身,河流為經脈,林木為鬚髮,如同集山河地脈為一體的恐怖巨人——
嗓音尾聲每一個顫動都好似地震山搖,極強的威壓連真仙都受不住,壓頂般的沉重讓穆離淵七竅往外滲血。
穆離淵逐漸站立不住,體內傳來恐怖的骨骼臟器碎裂的聲響,被壓得向下跪。
支撐身體的雲開見月已經劍身扭曲,就快斷裂。
“以命換命,遠遠不夠。”巨人俯視著面前的渺小,嗓音從極高的高處落下,彷彿是威嚴的長者在訓誡,“要你更珍貴的東西。”
每個字落下時都像沉重得彷彿巨鼎覆扣,一字一頓,敲在皮肉骨骼,殘忍懲罰著自不量力之人。
“什麼......”穆離淵緊握劍柄半跪著,艱難地抬起頭,滿臉的血往下淌,“要什麼?”
天道的嗓音帶了些嘲諷般的悲憫:
“你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呢。”
......
九霄之上雷霆怒吼,狂風電閃的濃煙之後卻是截然相反的世外桃源。
流水潺潺,仙景似幻。
江月白的衣袍上半分血跡與灼痕都沒有,神色平靜地躺在小舟。
拿破天之劍的掌心被震開了裂紋,卻沒有血,整個人都散發著輕飄飄的從容,彷彿遊覽美景的旅人。
一葉扁舟順著仙海的波濤前行,緩慢地漂向金光刺目的天門盡處。
風裡吹來紫藤花的味道。
江月白睜開眼。
花香淺淡,隨雲化水。
煙波繚繞的岸邊似乎有人影。
江月白站起身。
水面微起波瀾,清風推動小舟偏向岸邊。
模糊的人在煙雲里逐漸清晰。
風吹輕衫動,那人望向他的目光一如當年初見時,驚鴻一眼。
只不過晚星般的眼眸不再以黑夜為襯,對方穿著月白色的衣服,乾乾淨淨,幾乎與雲煙相融。
小舟靠岸未穩,江月白剛邁步船頭,穆離淵已經一把將他抱進了懷裡!
緊密的相擁,江月白能聽到劇烈的心跳。
“等多久了。”江月白想拉開他。
穆離淵摟得很緊,低頭埋在江月白肩后的長發里,聞著讓他感到奢侈的氣息。
“很久了。”穆離淵低聲說,像喃喃自語,“太久了......”
抱了很長時間,穆離淵才鬆開手,後退了一步。
看向江月白的臉時,他抿緊了唇攥緊了手指,壓住急促的呼吸,可心跳全是錯亂的。
他一點點用視線描摹著江月白的眉眼五官,很慢很慢,才將目光移到下一處,再細細地看——好似祈求很久才得到珍貴物件的小孩子,不捨得一下子就把喜歡的珍寶全部看完。
“聞到香味了么,”江月白的薄唇彎出了一個弧度,“我為你帶了紫藤酒。”
穆離淵近乎痴迷地看著這個笑。
每一次見到江月白,都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有時像雲,有時像雪,有時像捉不住的風。
穆離淵說:“我也為師尊帶了禮物。”
“別用這個稱呼。”江月白抬了下手,邀請他登漂浮在仙海上的雲舟,“上來喝酒。”
酒只有一壺。
但足夠濃烈。
“不苦了。”江月白說,“這是我改良過的。”
“這也是我改進過的。”穆離淵低頭從懷裡拿出一個錦盒,“做了很多次,這是最好看的一條。”
錦盒打開,淡紫色的輕煙如紗袂飄散。
紫藤花枝交錯繁複,從純白到淺紫、從淺紫到深紫、又從深紫到烏黑,最後垂落柔軟的流蘇。
像一幅星月夜的畫。
江月白拿起紫藤花劍穗,看了片刻,評價道:“心靈手巧,很不錯。怎麼做的?”
被江月白誇獎,穆離淵很開心:“花瓣剪成小片,花藤磨成細線,黑色的是髮絲。”
江月白抬眼:“髮絲?”
穆離淵說:“秋四式斬下的髮絲。”
魔晶火林里,江月白的那一劍秋風落葉式斬斷了兩人纏繞的髮絲。
長發混雜交錯,不分彼此。
用青絲編了同心結,便是分不開的契約了。
江月白合掌握住了紫藤劍穗:“膽子不小啊,你這是要向天道宣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