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要先圓江月白的願望。
“我的劍還沒殺過人。”江月白仍然拒絕。
“我是魔。”
“你不是。”
穆離淵沉默片刻,放開了負后的手,摸索到身前的劍,手指撫上了風雪夜歸的劍刃。
每一寸細小的雕花、每一寸凹凸的紋路,他都很熟悉。
“這把劍沒沾過別人的心頭血。”穆離淵緩緩道,“所以才練不成風雪十八式。”
“我的劍本就不是殺人劍。”江月白語氣堅定,“練劍,是為了救人。”
“可若你的劍殺不了人。”穆離淵說,“那便也救不了人。”
良久的沉默。
“我可以殺人,但只殺有罪之人。”江月白想要收劍,“你是於我有恩之人,我不殺。”
穆離淵的手指彎曲,握住了要收回的劍。
“你殺不死我的。”
這句話的語調一改方才的柔緩,顯得十分沉冷。
說話者有意改了語調,聽的人當然能意識得到。
江月白的神色微變。
劍氣極快,快過了江月白的五感。
他沒看到對面人的任何動作,便看到銀白的劍光與猩紅的魔氣一齊出現在面前!
“仙魔不相容,你不殺我。”穆離淵低冷的聲音與殺氣同至,“便是我殺你了。”
在平靜里出劍,需要思考。
在殺氣里出劍,便不需要。
手中之劍快過了心中所想,僅彈指剎那間,風雪夜歸已經貫穿了對面人的心臟!
瞬間,凝結於半空的風花雪月跟隨著這道兇狠的劍氣同時涌動!
山川江河凄嚎,蒼穹大地悲鳴,疾風暴雨落又停!悲歡離合四季時光在這一瞬凝聚——
天地無情,愛恨無心。
第十八式,果然是......
一劍穿心!
“對不起。”穆離淵心口位置噴出了洶湧的鮮血,他卻輕聲笑著說,“騙了你。”
殺氣與魔氣都是幻覺,他只是騙江月白出劍。
但這句“對不起”說得毫無愧疚,因為他心裡在想,這個騙局是你教我的。
這是風雪夜歸第一次刺穿一顆心臟。
浸潤了心頭血的長劍變得華光流淌,幾乎不像劍了,而像是一陣華麗的風雪。
華麗的風雪隨著劍身貫穿身體一寸寸逼近穆離淵,強勁疾風猛然吹起他的衣衫與長發,吹開了他蒙眼的黑紗——
輕薄的紗似乎不舍離開這雙眼,沿著他鼻樑線條、眉骨眼眶的輪廓緩滑而過,才又被勁風猛地拽離。
穆離淵幾乎是驚慌失措地閉上了眼。
長劍徹底穿心!兩人之間只餘一個劍柄的距離。
江月白微微仰頭看向他,輕聲問了一個與殺戮不相干的問題:“為什麼閉眼。”
為什麼閉眼。
穆離淵也在心裡問自己。
只用睜開眼,他就能在這樣氣息交錯的距離里,看到他幾百年來夢都不敢夢到的人。
十九歲的江月白是最風光無限的江月白。
他曾經恨自己晚生十年,看不到心上人少年持劍的模樣。
如今這樣的心上人就在他面前,他卻不能睜眼。
“這樣的美景,睜眼看太奢侈了。”穆離淵幾乎只用氣音和唇形說,“聽就夠了......”
他發不出聲音了,發出了就是哽咽。
風雪十八式成——
人間四季絕境皆現於此刻!
的確美得太奢侈了。
江月白沒有抽回長劍,因為他看到那雙垂閉著的雙眼淌出了水痕。
他從沒有在這樣近的距離里看過一個人的眉眼。
更沒有在溫柔的風花雪月美景里,這般兇殘震撼地穿心殺人。
他看到微顫的長睫沾淚,像是畫暈染開了水漬,在深邃的眉影里化成錯落的墨痕。
深深淺淺,淺淺深深,走過那些筆鋒,像是走過了浮生萬千山水。
閉目如是。睜眼時該當是怎樣的風景。
他第一次對一雙眼睛感到好奇。
“很痛吧......”江月白問對方,實則是感到自己的心在痛——他第一次,為了一己私慾殺人了,還殺了一個有恩於他的人。
“不痛。”
“可你哭了。”
他還第一次,讓人流了淚。
穆離淵握住了江月白的手,緩緩從自己心口拔|出了已被染成鮮紅的長劍。
“我說過,”他輕聲安慰似乎已陷入錯愕的江月白,“你殺不死我的。”
舊時世界於他而言是不相融的流水,他於此間世界而言也是不相融的過客。
他殺不了這裡的人,這裡的人也殺不了他。
江月白看著對面人長劍穿心的地方在涌血,向外涌血又向內涌血,而後傷口緩緩閉合。
太虛幻了。
他幾乎覺得這只是他在強忍疼痛昏厥過去的一場夢了。
難道是他坐忘虛空,夢中參透了十八式?
遠方火光衝天!示警之音驟響!
江月白猛然從虛夢中回神——
風雪十八式的劍氣此刻才衝破幽深的魔晶火林,浩闊風雪向著整個天魔山脈蔓延。
春風過境,遍落桃花。
盛夏驕陽,顛倒晝夜。
秋風過,白雪吹,血海盡成萬里雪原!
“這......這是什麼......”
“這是......風雪十八式成了!”
“深夜參透劍法?是......是北辰仙君!快!去找北辰仙君!”
營帳接連點燈,傳音聯訊此起彼伏,靈光飛書如密箭穿梭在黑夜:
“備戰!”
“開結界!起陣法!”
一夜修身悟道,萬古天人感應,參悟失傳已久的風雪十八式。
有了天下第一劍的傾世絕學——
無堅不摧!所向披靡!什麼九霄魂斷石、什麼天魔血珀,都不足為懼!
寂寥的長夜轉瞬之間戰鼓擂動!
仙氣互通靈息,穆離淵聽到了那些穿梭來去的仙門傳音里緊張的備戰計劃和興奮的歡呼吶喊!
他摸索著拉住就要御劍而起的江月白,語調不再低緩,急促地說著:“你要守護蒼生百姓,就別對任何一個魔族心軟,不論是老是幼、不論什麼模樣。”
江月白此刻當他是夢中悟道虛影,便點了點頭。
“一劍穿心,你的劍可以殺遍所有魔。”穆離淵抓緊了江月白的手,顫抖著重複,“一劍穿心......不要對誰心軟、不要留一個活口!”
“好。”江月白向這道悟劍虛影承諾,“我記住了。”
穆離淵這才放開了手。
他聽著江月白的腳步遠去、又聽到劍氣乘風而起......
他終於睜開了眼。
消散的風花雪月里,他看到發尾飄揚的背影。
他連眨眼都不捨得眨——他的江月白,不論何時年歲、何種模樣、近顏還是遠影,都是這樣讓他戀戀難捨。
他來舊時光里見一眼心上人,也來與心上人道別。
從開始的地方結束一切。
只要江月白在初見時就殺了自己。
往後餘生再無痛苦折磨和腥風血雨。
穆離淵目送著那點雪白消失在遠方。
也在這片初遇的戰場等待自己消失。